孔老先生决定去趟国外小女儿家，他说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孔家村，只是现在老了，时常离开孔家村去几十里外大女儿和二女儿家住上几天。这次他得离开孔家村去千里之外的小女儿那。
“一离开孔家村，我浑身便酸痛起，特别是两条腿，什么原故也没有，唯一良方便是回到孔家村来……”
孔老先生感叹道，与手里扶着一对拐杖的老太婆和手里没有扶拐杖的老太婆，三个人坐在老槐树底下。
“老伴躺在那片山坡上，只要我人还在孔家村，便能看得见老伴在那。可是，我一离开孔家村，便看不见老伴……老伴小时候，家里穷，吃了很多苦。当年她嫁给我时，家里因穷得叮当响，就空手嫁到孔家村来。为这个，老伴嫁过来很多年里，一想起便偷偷摸眼泪……老伴同我一起后，她什么都为着我，每天她早早起床给我做好早饭，让我吃饱了好翻过那道坡顶，去三四里地外学校里去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我不在家，老伴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庄稼地里的农活，大半都是老伴在做，她嫁我这辈子，便辛苦了一辈子……”
两棵老槐树底下，孔老先生的话停了会又接着说起。他言语之间也不时短暂地停了会。
“老伴把我在床上瘫了十来年的老母亲也照顾得好好的……老母亲临终前，示意我把耳朵凑近她，老母亲用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同我说话。她说我老伴是个好女人，要我好好待她。说完这一句，老母亲把目光转到我老伴那一边去，她看了一眼我老伴，才闭上眼离开这人世间……我永远也记得老母亲看我老伴最后一眼的眼神，那软弱无力的眼神里却潜藏着无穷无尽的慈爱和依依不舍。每次一提到这，老母亲看我老伴最后一眼的情景，便又出现在我眼前……老伴嫁到孔家村来，不是在家里收拾，便就是在庄稼地里做活……老伴这辈子什么都称心如意，唯一就是没有给我生个儿子，这是她这辈子最大心病。老伴这辈子最想给我生个儿子，她最懂得我的心。她知道给我生了个儿子，孔家村这片土地上便又生了一个根……三个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一成人出嫁了，便远离了孔家村，在孔家村的根便断了……”
孔老先生在老槐树底下说得老泪纵横，不住地用手抹着皱纹上的泪水。老槐树底下，两位老太婆一直默默无声坐在那听他讲述，其间，手里没有扶拐杖的老太婆也低头垂落下几滴泪。
等孔老先生离开两棵老槐树底下，扶着拐杖的老太婆随后也离开了两棵老槐树底下，她沿着那条径直里夹杂点曲弯的小路，朝那端坟地走过去。她在那座坟前无声地立了许久，直至夕阳西下，一轮早起的明月爬上东边那道坡顶，才借着拐杖沿着那条径直里夹杂点曲弯的小路慢慢地归去。
夜半时。
朗朗明月底下，那片坟地的山坡上传来孔老先生悲悲戚戚的京戏声。孔老先生自小便爱跟父亲学唱京戏，很小时候，还时常同邻村一个戏班一起外出，去周边邻村登台客串一段京戏。
孔老先生反反复复地唱着霸王别姬里一段，他一个人唱着霸王与别姬两个角色。他把他自己连同明月以及整个孔家村一同唱得醉了。
别姬（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项羽（唱）：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
别姬（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
别姬（唱）：我一人在此间自思自忖，猛听得敌营内有楚国歌来。
……
项羽（唱）：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
……
别姬（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
项羽（白）：吩咐众将四面迎敌。
……
别姬（白）：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
孔老先生悲壮声里浸满凄惨，他一直声嘶力竭地唱到后半夜，而两栋老屋的一栋老屋内，手扶拐杖的老太婆，一直坐在月光前的窗口边听他唱着。
第二天清晨，天空里布满云层，下起了小雨。孔老先生撑着一把雨伞，肩上跨个背包，沿着那条唯一通往村外的路走去。
他的身影在那道坡顶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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