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村头顶上停留几朵白云，几朵白云也停留在两棵老槐树头顶上。
“后来，我奶奶变得沉默寡言起，很少同村里人说话，有时同她说话，不同她说上三两遍，她都反应不过来，耳朵变聋了般……她耳朵一点都没有聋，屋外哪里发出什么异样声响，第一时间从屋里冲出来，以为我爷爷回来了……她一个人从早到晚一声不响地做着家里家外的活。有时，她会无缘无故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像根木桩那般好一会直立在那……待庄稼地里活闲了，她把家里安顿好，便在村里消失了好些日子。在我爷爷没有回来后，我奶奶每年都有三两次从村里消失，她独自一人沿着湖边走上好多日子寻找我爷爷……”
午后两棵老槐树底下，手里扶着一对拐杖的老太婆听着另一位手里没有扶拐杖的老太婆讲述她爷爷奶奶的故事。她边听她讲述，边望着老槐树边沿枝上的几片叶，蓝色天空底下，几片叶被初秋的风吹拂，似在跳舞。
“村里人时常来陪我奶奶说说话，她们想开导开导我奶奶，人不能一直总是停在自己思想里，总得从思想里走出去……村里每个人都认定我爷爷是在那次风暴中落水身亡，不会再回到孔家村来了，但唯独我奶奶不这么想，她坚定不移我爷爷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孔家村，出现在她面前……有次，有位邻居的老奶奶同我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老妹子呀，他大权子弟弟怕是回不来了，你别这样把身子折腾坏了……起先，我奶奶一直用心听着这位老奶奶说的话，但是，突然听她向她这么一说，我奶奶腾地立起身，用一双恼羞成怒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吓得那位老奶奶每次见到我奶奶迎面而来，便远远地躲闪到一边去，再也不敢在我奶奶面前提我爷爷半个字……”
手里扶着一对拐杖的老太婆，一直盯着那几片在秋风里舞动的叶，她完全入神在那几片叶上。她身旁坐着的另一位老太婆接着讲述她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爷爷约莫有十年没回村里，我奶奶慢慢变了，整个人完全变了。一向话不多的我奶奶，慢慢变得话多了起来，只要她手里活一空下，便到村里四处去走动，逢上村里年长老人，她上前便去问……有那两三年，她总是问到，‘一个人死了怎得见到尸体吧？’村子里被问的年长老人，只得默默地望着她，一个字也回答不上来……后来，她不再问这一句了，开始自言自语起，独自一人，或者是在众人前，她都会自言自语着……一开始，她说的大家还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可是，慢慢地，她的自言自语变得没有人再能听得懂她在说些什么了……”
手里扶着一对拐杖的老太婆把目光从那几片秋风里舞动的叶上移开，移向那片坟地，目光久久地停在那一端。她身旁坐着的另一位老太婆接着在讲述她爷爷奶奶的故事。
“有近一年时间，我奶奶病倒了。她整天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浑身软绵绵的。倘若没有人给她送吃的话，她也不知道吃喝，整个人整天毫无生气地躺在那。村里人都说，是我爷爷要带我奶奶走了，所以，家里把我奶奶要离去的后事都准备好……但是，我奶奶就那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地躺在床上近一年时间。就在家人对她完全失望了的一天，她居然好转过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一个早上，她从床上突然坐了起来，先是愣坐在那半天，随后吃了些东西。又过了两天，她完全好转了，便同往常一样下庄稼地做活了……后来，村里有年长的人问她，你这一年时间都做什么去了。她回答说，我爷爷身体不好，生了场病，她在照顾他……村里人一下子哑然，不再敢问她什么，她却补充道，我爷爷同她说，家里老屋一直留着，不然他哪天回来不见老屋，他便找不到家……”
没有扶拐杖的老太婆停下述说后，在老槐树底下又干坐了好一会后，她起身离开，留下扶着一对拐杖的老太婆独自一人在老槐树底下。
黄昏来临。
扶着拐杖的老太婆借着一对拐杖立起身，走出两棵老槐树底下，经过完全倒塌了的老屋，再沿着那条径直里夹杂点曲弯的小路，往那片坟地走去。
夕阳斜在她身后，投落下她与一对拐杖长长的身影在小路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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