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底下，一辆轿车越过那道坡顶，沿着唯一一条通往孔家村的路驶来。车后紧跟一袭卷起的尘土。车停在村口，一位打扮得光鲜艳丽三十多岁的女子先走下车，随后两侧车门被打开，最先跃出两个小男孩，接着车门另一侧走出一位头发斑白透了的老太太。孔老先生最后一位走下车。
一眨眼，两个小男孩便跑开，两个人完全被眼前这陌生景象给惊吓般，边向村后坡上跑，边不时地停下转过脸朝他妈妈这边用听不懂的语言叫喊着。两个人显得异常兴奋。
孔老先生手里提满东西，领着小女儿和小女儿婆婆向两棵老槐树底下坐着的两位老太婆走过来，两个跑远了的小男孩又向这边跑近过来。
孔老先生女儿先一步赶到老槐树底下，拥抱起两位老太婆中的一位老太婆，嘴里不停地唤着婶婶。随后，她又走到另一位已从椅子上立起身拐杖上的老太婆面前。孔老先生女儿僵在她面前，眼里尽是惊诧，她似不敢认识眼前这位老太婆，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会，眼里陡然间泛起泪花，拥抱起拐杖上的老太婆。两个人只是好长一会拥抱，嘴里皆没有半句言语，只是她们俩的肩和后背似在一股伤痛中微微颤抖。
随后，孔老先生礼仪性地把小女儿婆婆介绍给两位老太婆，大家简短地相互熟悉了下。被妈妈唤过来的两个孩子，用了听不懂的语言向两位老太婆叫了两声后，一眨眼，便又跑得不见踪影。
午饭休息后，除了两个孩子在远远近近的那边玩耍外，五个人坐在老槐树底下说着话。
“整个村庄就你们三个人，两户人家？”
“孔家村原先几十户人家，现如今，曾经的老人们离世，年轻人纷纷搬移出孔家村，去镇上或是城里安家落户。于是，偌大的孔家村，也就留下坡底下这两栋老屋了。”
孔老先生回答小女儿婆婆的问。
“我已六十余年没有真正意义上回到这片故土上来，这么多年……六十余年里……”，孔老先生女儿婆婆刚说起，眼睛里便噙满泪水，她擦拭下满是泪水的双眼，接着说起，“六十余年，这一次是我真正意义上回到生我的这片土地上来，原先年轻时两次只是旅游回来，但那两次只是回来看看故土上的风景，而自己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在故土这片风景里……在我三岁那年，父母便把我带到国外，可是，第二年，也就是在我四岁那年，父母突然先后病故……随后，我便被人把我领养去，等我长大，却打听不到父母生前后死的半点信息……我所知道的……只是生我的这故土……”
她说说停停。又一阵悲痛让她言语成不了句子，好一会待情愫缓和下去，她才接着说起。
“后来，我便嫁在国外，有了自己的家，但我的心一直念着遥远的故土。然而，故土上却寻不到一位亲人，我只能把故土存放在自己内心深处……这么多年，我养成一个看地图的习惯，在墙上挂着一幅地图，一空下来，便立在地图前，望着地图上故土的形状……有时我想，把故土上每片土地走遍，寻找曾经生我养我的地方……从十五岁那年，我便坚持每天学中文，所以，我中文无论是读还是写都很好。这五十多年里，我每天坚持用母语记日记……这么多年已转眼过去了……现在，因有了位中国姑娘做儿媳妇，一直想回来看看，但是前几年，孙子们还小……所以这一回回来，真正算我回到故土上，因为我脚下有了自已真正意义上的故土……今天，我千真万确在自己的故土上……”
她言语突然被哽咽住，两棵老槐树底下沉默起，几个人皆于两棵老槐树底下无声中。好长一会时间过去，她才接着说起。
“我这六十余年，仿佛是天空里一朵飘浮的云，一直悬在那，独自置身于天空的广袤中……而今天，坐在这，感觉自己一颗飘浮的心安稳了，落了下来，我不再是头顶天空里那朵飘浮不定的云……而是，真真切切地……坐在这片土地上两棵老树底下……”
她几度哽咽地说着话，一直在老槐树底下说到暮色垂落。随后，大家一起吃过晚饭，掌着盏油灯，围坐桌前仍旧说着话。孔老先生女儿的婆婆又说起她心酸往事。
“我二十一岁那年嫁给一位军人，结婚不过半年，丈夫奔赴战场，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连尸体都没见回来。随后，我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待孩子生下，便同儿子相依为命，也没有再嫁过……”
撑着拐杖的老太婆在她长长的言语后，大家都休息下去，她却独自一人悄然无声地走出屋子。
夜色深沉，残月侧横。
她一条腿借着一对拐杖，一步一步朝村口外那片坟地走去。在那条径直里夹杂点曲弯的小路上，淡淡月色给她慢慢移动的身子印下一个移动的淡淡身影落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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