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先生女儿她们在孔家村住了十余天才离开，临行前，孔老先生女儿的婆婆偷偷给孔老先生留下一封信。信内容如下：
亲家孔老先生见信好！
首先，感谢这十来个日子里给我们展示一手乡村版的好厨艺，真是未曾这般饱尝过故土上的佳肴。加之，这些日子给我讲解故土上这六十余年的喜变，真是感激之情无溢言表，只得默藏于心，感恩于怀。
这六十余年，我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飘浮在异国他乡，多少个梦里梦见故土。可是，故土上却寻不见一位亲人，寻不见曾经生我养我的家。近些年，随着自己年岁越高，置身在外的心越发摇曳不定。叶落总得归根，可是，我一片漂泊在外六十余年的叶，却寻不到所归的根。原本可以与丈夫同卧一片土地，可是，他却战场上死无见尸，这种心境又有谁能知晓此种苦境。
以上所述，只想表达我内心这几天萌生出的一个想法。二十来岁丧夫后，我未再嫁，但这一段时间同您相近相处，让我萌生一个念头。因亲家母已过世三余载，所以，我愿意同您共度这辈子余下寥寥数日。于是，昨晚，我把内心这一念头同您女儿我的儿媳妇说了下，虽然，一开始她很吃惊，但是，她随后也很是赞同。这样我便可以留在这片故土上，共度我与您这辈子余下不多的日子。待到我离开这人世间，孔家村村外那片坡上也有我个葬身之地，可以同您一起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我这辈子最大心病，就是脚下没有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方寸土地，就连离开这人世间，故土上，同样也没有我的方寸土地。
故此，这几日思前想后，还是把它写成一封书信留给您，等待您前去异国他乡，将我接回到孔家村这片土地上来，从而让我也有了故土上的一片方寸土地。
明天起，等待。日日夜夜等待！
您的亲家阿英
即日
孔老先生送走她们一行，晚上回来，在自己床枕下发现到这封信。整个晚上，他彻夜未眠，把这封信捏在手上看了又看不知看了多少遍。每读一遍，他都感觉内心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位六十多年漂泊在异国他乡的人，回不了故土，连离开这人世间，都没有一片让她宽心躺下的土地。有好几次，他边读着手里的封，边用手不停地抹着脸上滚烫的热泪。
“可是，三年前离去的老伴，她就躺在村口外的那片半坡上……”
孔老先生好几次这般一想，捏紧手里的书信，不住地摇头。
接连好几天，孔老先生坐立不安，一想到那封信，再转脸看一眼躺在村口外那片半坡上的老伴。他便不住地摇着头。
女儿一回国外的家，便给孔老先生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女儿只字未提那封信，她只是望父亲早一天去她那边。
一天下午，孔老先生在两棵老槐树底下把这封书信的事同两位老太婆讲述，两位老太婆只是听着他的讲述，却说不上一句话。孔老先生只得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两棵老槐树底下。
随后日子里，孔老先生去村口外坡上那片坟地的次数频繁起，有时，他整个下午都坐在那。待他每次回来时，总是不住地摇着头。有天下午，他同撑着拐杖的老太婆在村口外那条径直里夹杂点曲弯的小路上相遇，一个去那片坟地，另一个从那片坟地回来。两个人在长长的小路半途中相遇。两个人先是面面相觑，随之，各自垂落下眼睛，就这样，两个人各自于各自思想内停立许久，才各自相背而去。
女儿电话不时地打过来，同样，从未提及过那封书信，孔老先生也没有向女儿提及起。女儿只是在电话里问父亲何时去她那边。孔老先生也没有回答女儿何时去，也没有回答她，他不去。
日子一晃又过去多日。孔老先生慢慢变得沉默寡言起，有时，他来到两棵老槐树底下，同两位老太婆一坐便是大半个下午，三个人只是那样在老槐树底下闲坐着，谁也没开口说话。三个人时常大半个下午沉默得像两棵老槐树那般一言不发。
就在孔老先生突然消失的前几天里，他整天坐在村口半坡上，对着村口唯一一条路的尽头望着。
路尽头，在远远处，另一个缓缓而起的坡顶上消失。消失于天空的灰色里。孔老先生接连好几天坐在这端的半坡上，朝路那端路的尽头望着，一言不发地坐在那望着，仿佛路尽头那端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在他离开孔家村前，他去了趟村口外那片坟地，立在老伴坟前好久。他只是沉默地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随后，他才沿着那条唯一的路，慢慢地走远，直至身影消失在那道坡顶上。
“他去了他小女儿那。”
“或者——”
“他没有去他小女儿那。”
孔老先生消失后的几天里，两棵老槐树底下一位老太婆对另一位手里扶着拐杖的老太婆时常这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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