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

瘦长身影再一次从几棵树间闪现出,蹑手蹑脚朝临湖而立的房东移过去。他在移到几棵树与她之间的半途停了下来,瘦长身影被忽起的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即要被风吹远去。

(“我的女儿——”

房东临湖而立,不断地轻声呼唤。不见一颗星星的头顶上,风在黑夜里吹着,波浪不停地发怒般拍打她脚下的湖岸。)

瘦长身影僵持在几棵树与她之间。他弓着身子又向前迈了几步,距离她仅仅几步之遥。他突然又停了下来,仿若他杂乱无章的思绪里倏地闪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大吃一惊。他仓皇而逃退回到那几棵树间。

(“我的女儿果真会出现在这湖畔?二十多年里,她能否感受到她的母亲天涯海角地寻找她?二十多年里,每个夜晚我连梦里都是女儿……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我寻找二十余年,我的女儿……”

房东喃喃自语,风停下,夜显得异样沉寂。仿佛有个声音,轻轻的脚步声?她浑身一哆嗦,屏气凝神。

“我的女儿?她向我走近的脚步声?”

房东僵在湖岸边,彻头彻尾惊住,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敢出声。她向沉寂寂的夜侧耳聆听。)

夜将寂静裹藏紧。瘦长身影向湖畔立着的身影磨蹭过去,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

“……伸……出……你……的……那……双……手……”

圆圈上低沉声音在瘦长身影的耳畔萦绕。约莫十几步距离,仿佛隔着千里,他不停在颤抖,仿佛他的目光一触及面前那个背影,便触电了般哆嗦下。他向前跨出一步,因惊恐,却又让他往后退了一步。他在原地好长时间里,才迈出脚往前跨了一步,紧接着,又往后退缩了一步。随后,他终于往前再跨出一步,紧接着,又往后退缩了一步……他反反复复在几棵树与她之间重复这一动作。

(“我仿佛……听见我女儿向我走近的声音……我的女儿……”

房东惊得自语道,浑身一股洪流在涌动般,对着夜色朦胧的湖面,她把眼睛紧紧地闭合上。)

瘦长身影又向前跨出一步,随之,又往后退了一步,一进一退的两步让他仍旧停留在原地。突然间,他不知为何在没有一点风的夜色中摇摇晃晃起,似乎随时坠入脚下一片深渊般。他瘦长身影上仿佛倏地丢失了什么,好像他不在此刻的时空内,而是存在于丢失了时间的空间内。他脚下仿佛虚空起,似乎丢失了支撑他脚下的土地。好长一段时间,湖畔那端投过来微暗灯光,仿佛又把他拉回这时空内。

瘦长身影突然向前跨出两步,或是三步……但时,瞬间,他却又往后退却,不知退回几步,是三步,或是四步?他瘦长身影与歪斜在脚下另一个瘦长身影僵持住,犹如两个惴惴不安的思想僵持在一场争执后的沉默里。他思绪内不时有个声音在呼唤。

“……抬……起……你……的……双……手……”

“……抬……起……你……的……左……手……”

“……抬……起……你……的……右……手……”

“……抬……起……你……的……双……手……”

瘦长身影上不时抬起一只手或是一双手,两只手像是被思想内一个个此起彼伏的念头支使着,但最终却没有统一答案。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与我相隔一步之遥?她正一步一步向我走近?我的女儿……二十多年……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女儿,她似正在向我走近……”

房东在颤抖中不住地喃喃自语。)

“……那……片……湖……水……杳……无……音……信……”

“……那……一……叠……叠……钞……票……”

“……那……一……幢……楼……”

“……再……也……寻……找……不……出……一……条……线……索……”

“……你……那……双……手……”

“……我……这……双……手……”

瘦长身影的耳畔仿佛传来圆圈上的声音,他浑身不停在颤抖。

“……你……那……双……手……”

“……我……这……双……手……”

瘦长身影向前跨出两三步。

(“千真万确……我女儿的声音……她正向我靠近,仿佛千里之外,又仿佛一步之遥……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与相隔二十余年,我的女儿……”

房东不住地喃喃自语,她拼命地抑制住自己,立在那一动不动,像枚钉子钉在那,怕惊动向她走近的女儿。)

“……那……一……叠……叠……钞……票……”

“……那……幢……楼……”

“……那……一……叠……叠……我……们……俩……的……钞……票……”

“……那……幢……我……们……俩……的……楼……”

圆圈上声音在瘦长身影的耳畔。他向前紧跨一步,又向前紧跨出一步,她立在湖岸的身影不再是模糊。

瘦长身影又向前紧跨出一步。

瘦长身影又向前紧跨出一步。

瘦长身影又向前紧跨出一步。

……

瘦长身影似乎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又向前跨出了一步,那背影与他还未抬起的双手近在咫尺。

“……我……这……双……手……”

瘦长身影脚下似有点在晃动,有点让他站立不稳。她的身影与整个夜也仿佛跟着一起微微地晃动起,他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我的女儿……她就在我身边……我的女儿,她正向我走近……”

房东彻头彻尾惊住,她似一枚钉在木板上的钉子,又被锤子重击两下向木板扎得更深。)

“……那……幢……楼……”

“……那……幢……楼……”

“……那……幢……我……们……俩……的……楼……”

“……那……幢……我……们……俩……的……楼……”

圆圈上接连不断传来隐约的声音。瘦长身影抬起一只手后又抬起另一只手,这双手欲要伸向他眼前的背影,或是欲要伸向那幢楼。但是,无端的恐惧顿生起,欲要往前猛地推出的一双手,倏地停住。他呆在原地,仿佛被身上两股对峙的力量,弄得不知所措。

(“我的女儿……她走近我……她在我身边……她的女儿一直在我身边……”

房东僵在那,嘴里不停自语着。她思想里起了风暴。)

“……你……那……双……手……”

“……我……这……双……手……”

瘦长身影的双手抬起,倏尔,向前猛地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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