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里高举的灯盏凑向眼前这张脸，一张被一副圆圆大大的墨镜遮掩近半的瘦长脸。
“小老头——”
我惊叫道。小老头同他手里的手杖猝然停下。我手里高举的灯盏，停在两个人之间。桥顶上，高高举起的两盏灯模糊在两个人与一盏灯的上端。
小老头稍稍佝偻干瘦的身子，整个人显得异常干枯，他一只手庄重地扶在手杖顶，另一只手慢慢悠悠地划出一道看见但没有留下痕迹的弧线，那只手落在扶着手杖的手背上。他两只手叠扶在手杖顶，圆圆大大的墨镜肃然地对着我，看不见的一双眼睛躲在墨镜背后。
我借着手里灯盏下微暗光亮，盯住眼前好一会。两个人在桥顶上，无声地僵了许久，像棋盘上僵持的两枚对弈的棋子。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小老头反问得冷如冰霜。
“你这眼睛？”
小老头没有回答我的追问，似乎正透过这一副圆圆大大的墨镜在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我的世界不需要我这双眼睛。”
小老头猝然这一句，让我逮不上他言下之意。我哑然地望着眼前的他，举在手里的灯盏在两个人之间垂落下。
“我们眼睛看见的只是一个假象，而真实却看不见。”小老头停顿一下接着说，“我在等待一扇门敞开，潜入在假象内的一扇门，跨过那扇门，便从假象世界内跨出，跨进假象世界内的一个真实世界。”
“假象……”
我欲言又止，把手里垂落下的灯盏重新提举起，朝桥顶四周模糊不清上凑过去。我手里高举的灯盏，随着我在原地转动一圈。
“我眼前皆是假象？”
“欺骗眼睛的假象。”
“欺骗眼睛的假象？”
我追问小老头。
“眼前一个个假象欺骗我的眼睛，让我眼花缭乱……”小老头停顿下，随之又起的言语让我目瞪口呆，“让我眼花缭乱的假象，把我这双眼睛弄瞎了，我这双眼睛不能再看见眼前……”
我把手里灯盏凑近这圆圆大大的墨镜，墨镜背后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于恐惧中正凝视我。我把手里灯盏朝圆圆大大的墨镜上凑得更近，墨镜上两片光亮鲜明地映入我眼帘。
“眼花缭乱的假象使得我这双眼睛瞎了……我也不再需要这双眼睛，”小老头又停顿了下，双手仍旧叠扶在手杖上，干瘦的身子仿若依靠这手杖的支撑，否则整个人便瘫软下去，随之，他又补充般说道，“真实世界潜于假象背后，眼睛却看不见它……假象在欺骗我们眼睛……”
我僵在原地，手里落下的灯盏重新提举起，凑近眼前这圆圆大大的墨镜上。
“可是，你的眼睛……”
“我已不需要眼睛。”
小老头打断我。桥顶上，两盏灯高高举在模糊里。
“那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我把手里灯盏举向桥顶上端隐约在一片模糊里的那盏灯问，小老头仍旧坚定不移地回答我。
“那不是一盏灯？”
小老头没有回答我的追问，我凝视那盏高高举起的灯，它于午夜桥顶的模糊内，像一位思想者停留在那沉思般。
我手里灯盏落下，目光凝神在桥顶高高举起的那盏灯上。小老头双手叠扶在手杖上，一双“眼睛”隔着圆圆大大的墨镜对着桥顶之外，仿佛在凝视另一个世界。
“眼前皆为假象，构成眼前假象的世界总是让人迷惑……假象将真实遮蔽住……就像这座桥顶上高高举起的那两盏灯，以一种假象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眼里……”
“……可……是……眼……睛……”
我喃喃自语，小老头突然打断我，他独自好长时间里讲述起。
“我走过很多地方，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寻找一个真实世界，一个潜藏于假象背后的真实世界……那个真实世界，不时显现在我思想内……不时向我表明我眼里看见的皆为不真实……我眼前尽是假象……一个个假象构成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十余年前……一个清晨，我醒来，突然对眼前产生疑惑……我疑惑起自己眼睛所见的……皆为真实？眼前远山近水，还有这一棵树，还有手里端着的这个茶杯……眼前的一切，皆让我疑惑起……我盯着眼前某一物长久地凝视，疑惑一层一层叠加起……一个假象？一个个皆为假象？……我被接连不断的疑惑惊住……随后，接连好几个清晨，我醒来，对眼前有着同样的疑惑……我目光长久地定格在眼前某一处……疑惑，一模一样的疑惑，一模一样连绵不断的疑惑叠加起……对于眼前，我开始犹豫不决……慢慢地，我发觉我眼前的一切，确凿是一个个假象……一个个欺骗我眼睛的假象……我被困于这一个个假象中……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连同自己的家也是一个假象，于是，在一个夜晚，我毅然决然悄无声息地离开家，远远地离开那个假象的家……十余年，我每天都在寻找那个真实世界，那个潜藏于假象背后的真实世界……为了寻找到它，我从一座城走到另一座城，不停地寻找……一年前，我来到这座城……一个夜晚，我遇见这座桥，便依在桥顶桥栏边睡熟。夜半，我突然醒来，看见两盏高高举起的灯下，有一扇门被照亮，一扇通往真实的门……那扇门，在我眼前一晃便消失……我凝视桥顶高高举起的两盏灯，直至天明……又一个夜晚，再一次让我见到高高举起两盏灯下隐约着一扇门，可是，那扇门仍旧一晃便消失……随后，每个夜晚，我便长久地立在这座桥顶，凝视那盏高高举起的灯盏……我在等待灯下那扇门再次出现，并为我敞开……但是，那扇门仍旧没有显现出……后来，我发觉这座桥顶上两盏高高举起的灯盏，同样是一个假象，一个骗局，那不是真实的灯盏，像一个骗子的谎言……尽管它像盏灯那样高高地举起在那，在夜晚里照亮着，发出耀眼光芒……但是，它不能照亮出那扇门，一扇通往真实世界的门……桥顶上，两盏高高举起的灯盏，却是一个假象，欺骗我曾经不住凝视它的我那曾经的一双眼睛……”
一段长长讲述后，小老头停了下来，他似思索了一番，又接着说起。他说得很慢，慢慢悠悠的边思考边说。
“……后来，我发觉这座桥顶上确凿有一扇门，一扇看不见的门……正如你曾所说的，有叩门声响……我发觉眼前假象背后，隐隐中确凿有一个真实世界同样存在……于是，我曾目不转睛在桥顶上端，仿若什么也没有的空无处……”
小老头停下言语，双手自始至终叠扶在手杖顶端，枯瘦的身子稍稍佝偻着，圆圆大大墨镜背后的“眼睛”似在凝视我，或是凝视我手里提举的灯盏。短暂沉默后，他接着又慢慢悠悠地边思考边说。
“一个午夜，我同往常那般正向这座桥走来……桥顶上，一扇门倏地敞开，一个身影经过那扇敞开的门，从桥顶上坠落下……瞬间，那个身影仿佛从一个假象世界，经过那扇为他敞开起的门，进入假象背后的真实世界……蓦地，我幡然醒悟……我发觉我一直在等待的那扇门真实地在桥顶上显现，稍纵即逝地敞开在这座桥的桥顶上……”
我彻头彻尾被震惊住，发觉自己身子在颤抖，手里提着的灯盏也跟随在颤抖。小老头接着说。
“……很长时间里，我远远地望着眼前情景，待我缓过神来，再定睛看这座桥，桥顶上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桥顶上端装模作样地高举两盏灯，灯盏在桥顶上发出昏黄的光亮……千真万确……我看见一扇门在这座桥顶上稍纵即逝地敞开，一个身影经过那扇门……呆立很久，我走上空无一人的桥顶……我开始憎恶起眼前景物，一个个烟雾迷蒙般的假象……我发觉自己眼睛一直在欺骗我……它曾把我从一个远方欺骗到另一个远方，欺骗我走过一座城、又一座城……”
我手里垂落下的灯盏又提举起，凑近在圆圆大大的墨镜上。四周在我提举起的灯盏之外模糊。小老头接着慢慢悠悠地边思考边说。
“我久立在一扇看不见的门前，等待那扇门再次显现，为我豁然敞开……我终于寻找到那扇门，它就在这桥顶，就在我面前，与我近在咫尺……这扇门前的假象与门背后的真实……于是，我每天凝视眼前空无内的一扇门……我不再去看眼前一个个假象的有，而去看眼前有背后的无……”
小老头突然停下讲述。两个人久立在桥顶。桥顶四周一片模糊，两盏高高举起的灯盏隐约于模糊中。许久沉默后，我打破桥顶沉默。
“我耳畔仿佛又有叩门声？”
“有一扇门。”
“你的眼睛。”
“我已不需要我的眼睛。”
“可是——”
“眼睛看见的皆为假象。”
“眼睛。”
“那是一个欺骗的幌子。”
“我眼睛所见的……”
“一个个一模一样欺骗的幌子。”
“我眼睛所见的是一个个欺骗的幌子？”
“一个个真实的幌子。”
“可是……真实……”
“真实在幌子背后。”
“我眼前所见的皆模糊不清。”
“那是一个个幌子。”
……
我哑然，背转过身去。两个人相背立在桥顶，仿佛两个人立在不同的世界里。我再一次把手里提的灯盏举起，对着高高举起在桥顶上端模糊里的那盏灯，许久地凝神默想。
“一个个皆为假象？”
“一盏高高举起在模糊里的灯盏。”
“那双曾在这桥顶上一声一声清脆地响起的高跟鞋。”
“我沾着血的手。”
……
阵阵惊恐席卷起我。
“……失去眼睛，我才能在思想处看清眼前，摈弃眼前所有假象的虚有……这样，更能让我看清我自己所置身的世界……假象纠缠不清，让我迷失自我……此时此刻，我正立在这假象内，面对我思想内的真实……随时随地，我将像那个身影一样，经过一扇门，逃脱出这假象内，进入那真实内……午夜后，我从睡梦中醒来，手里手杖便引领我来到这桥顶，等待那扇门为我豁然敞开……”
小老头停下言语，两个人在桥顶上又沉默住。我突然发觉自身之外围合的层层模糊，更应像层层疑惑。我又把手里垂落下的灯盏举向那盏高高举起的灯，自言自语着。
“模糊一片内，隐约可见一盏高高举起的灯，它高高举起在这座桥的桥顶上。”
“那不是一盏灯。”
“那不是一盏灯？”
我向小老头反问。
“那是一盏灯的假象……眼花缭乱的假象让我双眼失明，但却让我真正看清我眼前，看清假象背后的真实……我在等待，等待进入那个真实中……那个真实，此时此刻，在我思想内如此鲜明……在我思想深处，我隐约看见一扇门……一扇即将为我敞开的门……”
“一扇门。”
“我在等待那扇门。”
“一扇看不见的门。”
“在这座桥顶上，我双手扶杖，耐心地等待那扇门为我豁然敞开。”
“我仿佛听见叩门声响。”
“一扇门。”
“看不见的一扇门。”
“它就是我眼前这座桥顶上。”
……
两个人突然又沉默住。我手里提的灯盏把两个人之间短暂沉默微微照亮。
“在眼睛看不见的思想处，真实世界栖居在那，思想才是人真正的眼睛。我们眼睛看见的却是一个个假象。”
小老头说完后，两个又陷入沉默。我手里的灯盏又一次把桥顶上两个人之间沉默微微照亮。
“一盏盏照亮的灯。”
“一盏盏照亮的灯？”
我没有回答小老头的问。蓦地，我眼前亮起一盏盏灯，一张张模糊面孔背后照亮的一盏盏灯。
我把手里提的灯盏慢慢举起，透过眼前模糊一片，对着蓦然出现模糊面孔背后的一盏盏灯照去。那一盏盏灯，与这座城千万盏灯融合成一片模糊不清的轮廓。
“千千万万盏照亮的灯。”
“千千万万盏照亮的灯？”
我仍旧没有回答小老头的问，把手里高举的灯盏，朝眼前模糊成一片的千万盏灯凑去。
“一盏盏灯照亮在一个个假象上？”
“一个个假象。”
小老头问答我。
“有扇门？”
“有扇门。”
小老头问答我。
我隐约听见叩门声响，很轻叩门声响。我把手里举起灯盏凑向眼前模糊处，在原地转动着身子，借着手里灯盏投落下微暗光亮，对着四周模糊处。我同手里提举起的盏灯一齐在寻找一扇门。
隐约的叩门声仍在我耳畔。
小老头立在我身旁，没有再言语，像一块沉默了的石头。他两只手叠扶在手杖顶，圆圆大大的墨镜肃然地凝视他眼前。
接连几个午夜里，我同小老头都一言不发地立在桥顶。我手里提的灯盏，不停在我眼前模糊上悄无声息地晃动，不时地向自己问。
“一扇门？”
在白昼或夜晚里，除了在这座桥顶上，我便提着灯盏，出现在这座城的一条条街上。
我在寻找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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