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秋天的乡野,是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时刻。

沿着山棱延伸到平野,各种植物的叶子由绿慢慢转黄,又由黄慢慢变深变重。

最后,那耀眼的黄色陡然一跳,入眼眶间再添上一层薄薄的鎏金。

整个天地登时就变得金碧辉煌,就像被罩在云霞里一般,如梦似幻。

这样的景致在诗人笔下,一定是流光溢彩的诗篇,但是在李惟的眼中,远远没有邻居有值嫂递过来的半个烤白薯有吸引力。

十来岁小孩的肚子,有时候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李惟坐在门槛上,似乎没有张嘴,半个烤白薯就不见了。

他舔舔嘴角,摸摸肚子,眼中有着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迷惑和沉重。

“有值嫂,你说,我父亲是正直的人吗?”

那个朴实的女人绽开蜡黄的脸庞:“幺叔肯定是啊!”

小孩的迷惑之色更浓了:“那正直的人怎么会被小人侮辱耻笑呢?”

乡下女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她的见识无法回答。

小孩似乎也没指望回答,喃喃自语:“但要是他不是正直的人,他怎么常常告诉我要做个正直的人呢?”

有值嫂看着这个聪颖得有些痴了的小孩,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叹了口气,紧紧背上的背篓上山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惟似乎找到了答案,他握起小拳头,狠狠地道:“说到底,还是父亲做错了,不该为了不相干的事情乱说话!”

……

李惟,字执中。

这名儿一听,就是有学问的人取的,取的是著名的“十六字心传”。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李惟的父亲李慎行曾经是文物总署的从七品主薄,官儿不大,但是掌印,句督监事,权力不小,前程远大。

在李惟出生后不久,华国文物届发生了一起大风波。

复兴三十五年,大梁一座北魏时期的古墓被盗,旋即,在燕京古玩市场上出现了几尊北魏陶俑。

陶俑被权威专家魏光正发现后,向上级做了汇报,决定由魏光正牵头,和国内十几个顶级古陶瓷专家组成专家组,从“胎、釉、型、工、旧”,这几个方面进行了全面鉴定。

专家组一致认为这几件陶俑为真品,是北魏时期的珍贵文物,应该专款抢救性收购保护。

专家组的意见得到认可,诸多国字号博物馆重金竞相收购北魏陶俑。

参与会议的李慎行不是专家组成员,却偏偏提出反对意见,遭到驳斥后,还一直抗辩到了上头。

李慎行以理直言,但以他的资历,他的意见毫无意义。

上官当时笑着问他:“你确定那是赝品吗?你再想想?”

父亲认真地点点头说:“那就是赝品,我以人格担保。”

上官又笑着说道:“你的人格就那么值钱?”

又一只手在李慎行眼前虚点一下:“再好好想想,仔细想一想。”

李慎行被激怒了:“我自己的眼睛我会弄错?一个人他做人总要实事求是。”

上官冷笑着反问他:“那你的意思是专家组的眼睛都错了,他们没有实事求是?我没有实事求是?”

李慎行怎么也想不到,那几分钟的对话,要以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牺牲作为代价。

在北魏陶俑被誉为“重大发现”,魏光正策勋十二转的时候,李慎行被一撸到底,贬为从九品小吏。

没过多久,事情发生戏剧性的反转。

由国家顶级专家组鉴定无误,几大博物馆竞相重金收购的“北魏陶俑”,居然是大梁一个高姓农民仿制的赝品,类似的赝品在他家里可以拉一车。

事情曝光之后,全崇文大陆一片哗然,文物届遭到耻笑,本来就不多的自信,更加滑落尘埃。

国家文博系统不再从民间收购文物,对民间文物一律不碰、一律不管、一律不认,只从海外购买。

正当李慎行的亲友以为李慎行将迎来转机之时,却是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袁绍和田丰”。

魏光正等人安然无恙,李慎行却被贬为庶人,打回原籍梅山农村种地,永不录用。

爷爷又气又病,撒手人寰。

而母亲,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留下一封信,不知所踪。

没有人比李慎行更懂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几个字的沉重份量。

从此,一介书生李慎行,拾起了锄头,还受尽了嘲讽和耻笑。

……

“嘭!”

迷茫中的李惟被一声巨响惊醒,那是锄头木柄重重的砸在木板墙壁的声音。

从李惟懂事以来,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但今天父亲铁青的脸色让李惟非常害怕。

李慎行身子簌簌抖着,一根指头一点一点地指着李惟:“儿子,你还没有学会做人,做人!”

“我的先生说,我们这块土地、这些人,终其一生,大多所行,不过苟且二字。所谓风光,不过苟且有术。行路坎坷,不过苟且无门,基本不过如此而已。”

“看遍历史,我华夏诸君,多不过生无奈,去迷离!周而复始,终不得焉。以为风光之辈,其实多不过小丑而已,且多不自知。”

“什么叫相干,什么叫不相干?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儿子,你给我记住了,人,天生便是是直立行走的物种,做人,不是为别人做人,是为自己做人!”

看着羸弱的父亲身子颤抖得跟筛子一样,李惟很后悔,自己戳到父亲视为神圣不容亵渎的东西了。

没过多久,李慎行平息了心情:“儿子,我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就图了个清白。我死后,你用白布把我裹起来,别忘了。”

小孩不能理解这样的话,却能清楚的感到其中的沉重。

……

从此,李惟豁出了命来读书。

参加高考之后,父亲每天就坐在门坎上,望着乡里的邮递员走上来的那条小路。

虽然要一个星期才送一次信,他还是每天都那么望着。

不知道什么原因,别的同学的通知书陆陆续续都到了,李惟的始终没影儿。

可父亲还是每天那么望着。

燕京大学的通知书最后终于姗姗来迟,当时的父亲接了信,盯着信封看了好一会,口里说:“可能是的,可能是的,等小惟回来再拆。”

可还是忍不住拆了,看了后仰面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举了上去,吼了一句:“苍天有眼啊,公正不会缺席,它在时间的路口等待!”

说着,一头栽在地上,就再没有起来。

……

去燕京上学之前,李惟到了坟地,在父亲的墓前跪下。

父亲的坟是一个锥形的小土堆,泥土的气息还没有散去。

李惟跪在坟前,中午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照在他身上,风吹起了衰草,也吹起了他的头发。

不知名的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歌唱,一只鹰在天上孤独地盘旋,盘旋,突然,箭一般地扎到山崖中去了,只截留下一段凄唳,把山间的乐曲撕得稀碎。

李惟脑中想着,时间尽头的岁月,还有那些遥远的地方,被称作天尽头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什么存在。

或许,父亲裹着那匹白布,生活在那里。

可是父亲他终究是死了,死了就活不回来了。

他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死去,可这是真的,真的,这个事实无法拒绝。

李惟心里似乎在恨着,却不知恨谁。

父亲已经死了,留下他一个人活着。

他拈起一撮土,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吞了下去。

群山起伏,静卧在阳光之下。

对它们来说,一年,十年,一百年,时间并不存在。

北风呜呜地吹着,像天边传来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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