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坟头吃席

岁在甲午,农历六月初十。

小暑。

凉风迎时北狩,小暑戒节南巡。

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

宜嫁娶,开业,余事勿取。

忌祭祀,破土。

……

暗黄的路灯下,李惟放下手机,对着街口扬扬手,把腋窝下的《搜神记》塞进背包,一辆破旧的丰田九座面包车驶了过来。

车门打开,他一猫腰钻了上去。

等李惟坐下,车子抖了抖,从这盏暗黄的路灯驶向下一盏。

李惟把一个信封丢到前面的驾驶台上,对司机说声“数数”,就到后面找了个位子坐下。

车里除了司机一共只有五个人。

此时跟他同车的那几个人,虽然不知道来路,但肯定都是古玩行的人,与李惟不同的是,他们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土腥味。

车厢里一直特别安静,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平地一声雷,没人搭讪,也没人寒暄。

那四个人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全都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淡漠表情,跟徐庶进了曹营似的一言不发。

只有当车子猛然一颠的瞬间,他们的眼神才会飞快变动,假装不经意地朝彼此投去锐利的一瞥。

……

到了路口,面包车朝东一转,往津沽府的方向,开始加速。

算上念大学,李惟在燕京呆了得有四五年,但即便在这座城市待了那么久,他对这边依然不够了解。

今儿的目的地在渔阳。

自古有“早知有盘山,何必下江南”的俗语,渔阳离燕京不到二百公里,他却从未去过那驰名北地的盘山。

他这次是去“吃席”,吃的是现席。

“吃现席”的这个“席”原意指的不是酒席,而是芦席。

芦席是干吗的呢?

是以前是用来裹死人的,所以席开在坟墓上谓之现席。

“吃现席”,是古玩行颇为隐秘的勾当。

大凡古董,主要来源不外乎两种。

一是活人世代流传下来的,二是死人带进墓里后来被挖出来的。

前一种传承有序,佐证分明,后一种却不太好判断真假。

您说这东西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明器,您怎么证明?

挖坟掘墓可不是开张剪彩,不带凑份子看热闹的,没有那些个人证物证。

伤阴德不说,历朝历代,此举皆是大逆大恶。

先秦之时,奸人发墓者诛。

汉时,穿毁坟陇者斩。

唐时,发冢开棺者绞。

大明律严治盗墓之罪。

大旗律挖坟掘墓者重治三十六条。

旧朝民兴律盗墓最高可至枪决。

到了新朝,管理更是严格,尤其这三十年以来对文物犯罪的刑罚越来越重,砍十颗脑袋倒有那么四五颗是跟文物相关的。

收益那么高,风险这么大,要是诓人的怎么办?

要知道,有些古董本身不值什么钱,价值全在它的出处。

同样一片藕片儿,从卤菜店买的就不值一文,可若是当年从马王堆里挖出来的呢?

那是复兴二十三年的事儿,也许是马王堆的主人喜欢喝藕片汤的缘故吧,当时的考古人员竟然在挖掘出的一件陶器中,竟然发现还盛着一罐藕片汤。

当这罐藕片汤重见天日的时候,考古人员完全惊呆了。

只见陶罐里盛着的藕片汤晶莹剔透,藕片嫩脆鲜活,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般。

就在考古人员迟疑的时候,这罐深埋地下2000多年的藕片汤接触到空气,迅速氧化,瞬间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得亏随行的摄影师赶紧调整焦门一顿狂拍,才保留住了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让人得以了解到2000多年前汉代的饮食情况。

这样的藕片,给燕京的一座四合院您恐怕都没地儿换去。

于是就有了“吃现席”。

先把墓地位置勘察好,做好前期准备,然后请买家到现场来,当着他们的面敲开墓室,把坟墓里的东西掏出来,现掏现卖。

买主亲眼见到明器从坟里起出来,自然不必担心有假。

……

李惟刚刚从燕京大学历史系毕业,他也没有“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想法,做了一个倒腾古玩的小人物。

暂时也置办不起店铺,平常就是一张包袱皮,甭管潘家园报国寺什刹海的往地上一撂,就算是生意开张了。

在行内,管这路数有个专有名词,叫包袱斋。

李惟从前只是听说过“吃席”,今儿个是央人搭的线,不为上货,就为了历练历练。

他家学渊源,从小开始,就被父亲李慎行把一本包罗万象的《藏经》一股脑地塞进脑子里,成了个“立地书橱”。

之后的大学生涯,他多看少买,慢慢入行,但真正进去了,却越来越觉得古玩行这潭水深不可测。

这行需要道行,需要火候。

他的学算是小成,习却还刚起步。

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习”的繁体字是“習”,《說文解字》的解释是“習,数飞也”。

数飞,就是多次飞,本义是小鸟反复地试飞。

也就是要把书中的道理学以致用,去实践,去践行,反复去印证,去总结,年深日久,才会增长道行,掌握火候。

并不是指复习,复习枯燥乏味,有什么快乐的?

“温故而知新”,这里的“温”才是温习之意。

……

车窗关得严严实实,外头的夜色深沉浓厚,根本看不清景物。

伏天的太阳酷烈,将大地烘烤得炙热,哪怕已经沉没多时,空气依旧滚沸。

面包车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让空调勉强维持着运转,车内保持着一线凉意,天地间似乎就残余了这么一片净土。

李惟懒得多想,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太阳穴抵住窗扣,眼睛似睁似闭,似睡非睡。

不知从哪里开始,车子开始走得晃晃悠悠,上下颠簸,李惟在昏昏沉沉中浮起一种奇特的错觉,整个车厢就像是一具刚刚被钉起来的棺椁,严丝合缝,不留一丝光亮。

他在里头躺着,外头有十六人大杠抬着棺材一步步走过坟地,走下墓道,朝着最终的墓穴前进,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滋”的一声刹车,迷糊中的李惟身子猛一前倾,强烈的冲击让他回过神来,车子终于停住了。

李惟睁开眼睛,摆了摆头。

这一摆可不得了,黑暗中赫然浮现出一张惨白的人脸,脸上的双眼特别怪异,老大的眼珠子圆如牛眼,黑的少白的多,跟一碗白粥里漂了粒葡萄干似的。

一边儿特别小,跟王八对瞪都不一定能赢。就这么一大一小两只眼睛,挂在一张灵异的脸上,好像在对着谁瞄准开枪似的。

“卧了个去!”

李惟顿时吓得一激灵,身子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差点从座椅上掉下去。

“呵呵!”

看到李惟咋咋呼呼的菜鸟模样,同车的四个人似笑非笑,露出鄙夷的神色。

李惟这才想起来,这张脸是这辆车的司机。

没容他多想,“哗啦”一声车门被拽开,司机把头探了进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沙哑着嗓子道:“我叫老胡,跑堂的,席在前边儿,几位跟着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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