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胸膛一挺，正色道：“不是怕露底，而是我知道这事不对。挖坟掘墓，这可是有悖人伦的大罪过，我虽然读书少，也绝不会干那种事。”
“再说，《刑法》第三百二十八条说了，盗掘古文化遗址、古墓葬，并盗窃珍贵文物或者造成珍贵文物严重破坏的要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我哪能把脑袋往枪口上撞。”
严正语气幽幽：“你《刑法》倒背得挺熟。”
“官爷谬赞，知法才能犯法。”
老胡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一句金句。
霍香把笔一拍：“感情，您是来这儿给咱们普法来了？”
这话说的，老胡脖子一缩，李惟身体往椅背上重重一靠，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严正却无动于衷，面无表情：“也就是说，所谓‘吃现席’，一切都是假的，事先挖好的假盗洞，事先做好的赝品，这就是个局。”
老胡纠正道：“官爷，这话得说清楚，我可没制假。那瓷枕是赝品没错，但这种玩意，走的是水路，我们自己可做不来。”
“水路？”
严正有点含糊，把视线转向李惟。
李惟有些无精打采地解释道：“水，是往酒里掺水的水，意思是假货。走水路就是说从造假人手里买赝品，然后拿去骗棒槌。”
这事儿是古玩行的常态。
古玩界骗子很多，但会自己制赝的骗子很少，他们通常都是从专门的渠道低价买回赝品，再去别处骗高价。
和别的行业不同，古玩行业里那些能造假做旧的人，都是受人尊敬的，因为这是手底下才能见真章的功夫活，有的还是千百年的传承，不是那么容易的。
路边摆摊装农民，拿几件破铜烂铁说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那种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只是糊上了一层泥的东西，连称为“赝品”都不配，只能骗完全不懂的棒槌。
像樊家井的瓷器，李家村的青铜器，都是行业的金字招牌，全国各地的人从那里进货，拿回去当真品卖，这就叫走水路。
虽然国家有明文规定，制贩高仿古代工艺品是合法的，制贩赝品是违法的。
可是高仿和赝品之间的定义特别微妙，它们的区别，不在于东西自身，往往只在于买卖的时候是否明确告知性质。
说白了，同样一件唐三彩，说这是高仿的您拿好，这就合法。
可要是说这是十三陵挖出来的，您拿好，就不合法。
所以很多造假者钻空子打擦边球，给自己披上一件仿古工艺品的合法皮，公然生产大量高仿品。
不管这些高仿品在市面上将以什么身份流通，因为卖的人打的是仿古工艺品的旗号，买卖均属正当。
这算是目前文物管理的疑难杂症，还拿不出好的办法。
所以这案子到这里基本上就算是结了。
不管案件是什么性质，李惟都没挨着。
他伸了个懒腰：“严尉，这个案子算是清楚了，还需要我干点啥？”
严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把审讯记录拿过来：“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
“好咧！”
李惟唰唰两下签完，站起身来。
严正拍拍他的肩膀：“作为燕京大学的高材生，离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远一点，我不希望还在这样的场合看到你。”
李惟苦笑了一下，也没去解释，解释不清，也没有必要。
毕竟人家也算是好意，他拱了拱手，走了出去。
听得严正在后面安排道：“去把那个姓安的提过来，那家伙心狠手辣，手头不定有什么案子。”
霍香应了一声，问道：“另外那几个呢？”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买瓷枕的罚五千，拘他半个月，另外的罚两千，拘五天……”
李惟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下楼梯。
走到门口，他再一次看了看这个地方，就那么几辆车，就把院子的停车场塞得满满当当，办公条件实在说不上好。
想起严正那张可以辟邪的黑脸，不禁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一晚上没歇着，按说精神应该萎靡，但这受了惊吓之后，李惟反而精神抖擞。
事儿办完了，怎么回去呢？
渔阳回燕京只有一百多公里，火车有好几趟。李惟翻了翻脑海的记忆，过来时靠着那个文昌牌楼不远，好像就有一个车票预售点。
得了，坐火车。
往预售点的路上看到前头一家早点铺前人头攒动，李惟也凑上去一问，知道是冲他们家桑梓豆片夹油饼来的。
偷眼一看，那桑梓豆片薄厚均匀，色泽油黄，肉头筋道，应该是不错的。
那还说什么，闪身排队。
……
渔阳鼓楼广场。
今天是大集的日子，赶猫撵狗乌攘乌攘的，一个县的人似乎都过来了，热闹喧嚣这样的词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广场的里侧，专门划出来了一片空地，是专门给倒腾古玩的人圈的，四五十个摊位撂在这儿，地摊上的物件儿林林总总。
这边相对安静，古玩行的人不喜欢闹腾，不是古玩行的人则跟这帮老古董隔得远，万一磕着碰着什么东西的说不清。
一对母子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年轻人左右看了看，眉头一皱。
他们从乡下进城，起了大早，却是赶了个晚集。
到了这个点儿，好的地儿没有了，没办法，只能走到靠里的位置，在地上铺了几张报纸，把肩上的包袱放在报纸上，把包袱打开，再将里头的几件东西归置好。
这个年轻的摊主看着眉清目秀的，眼神透着一股子韧性。
他先从葫芦里倒出来一只翠绿的蝈蝈，放到笼子里。
再拿出两个马扎，招呼母亲坐下。
大婶儿约莫五十多岁，穿着很朴素但是浆洗得很干净，手里拎着个花布包裹，脸上似乎带有一丝愁意。
她从包裹里掏出自己带来的烙饼，年轻人也没多话，接过来就开始撕咬，吃得有点急，差点噎着。
大婶儿看儿子狼吞虎咽的，脸上满是怜爱，拍了拍他的背，又从包裹里掏出一个水杯，柔声道：“瞧你这孩子，慢点儿吃，急什么呀！”
年轻摊主喝水这会儿，一个穿着功夫衫的老头拎着一把太极剑，一路过来一路摇头摆手的，看到这个小摊，眼睛亮了一下。
“嚯，罐儿，葫芦，笼子，虫盒儿，虫管儿……，玩虫的东西还够全乎的！”
他蹲了下来，一边翻看，口里还不停的嘟囔。
“哎呀，这两只蛐蛐罐儿不成对啊，差了点儿意思……”
“大明宣德年制，呵呵，这个蛐蛐罐儿仿的不错，可惜有条裂，品相差了点儿……”
“鳝鱼青……古燕赵子玉造，表皮差了点儿意思……”
“火绘云龙葫芦，这个不错，可惜不是官模子，差了点儿意思……”
摊上大小拢共六件东西，老头蹲下来就是三四个“差了点儿”，年轻的摊主不懂挑货的是买家这个道理，差了点儿没被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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