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块头干这一行至少也有二十年了,打wenhuadagemin结束,企业整顿时起,他就在这个岗位上,尽管部门换过好多回,最初属生产指挥部,后来又属企业管理办公室,以后成立双文明建设办公室时又把他带上了,有一段时间还归属过总务科,到最后综合管理部组建时,人们又把他的岗位划归了进去。
二十多年来,他经历过无数次管理岗位合并和科室人员精简,但从没有人打他的主意,因为人们公认他的岗位是企业必须的岗位,同时也公认他是这个岗位上最称职的人选。二十年多来,也有无数比他年轻,资历远不如他的人得到了提拔,成了他的领导,但他始终没有变化,至于他的工资,每一次水涨船高的普调,他都没有拉下过,但任何一次破格增资,都有不曾有过他的份,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做“有计划按比例增长”。要说是破格增长的,那就是他的腰围了,二十多年前,他干这一行时,腰围是二尺四寸,人们已经称他为胖子了,如今他的腰围已经增长到了三尺二寸,厂里大多数人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只认识有那么一个大块头,熟悉一点的,还没忘记他姓余。厂领导在正规场合称他为老余,在非正规场合也同老百姓一样,称他为余大块头,其实,这个余,本来就是多余的余,即使不用,也决不会搞错,在这个几千人的厂里,只要一说起大块头,人们便立即想到他,因为他的知名度决不亚于厂长和党委书记。对于他的胖,他有自己的解释,一是心宽体胖,二是叫做身发财不发,只是长了一身肉而已。
余大块头的岗位叫现场管理员,从原料的堆放到道路的占用,从成品的装箱到垃圾的分类,从阴沟盖的缺损到卫生间的异味,都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他自称为厂长要管的他管不着,厂长不想管的,他都得管起来。
几乎在厂里的所有重要场合,都必须有余大块头到场,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余大块头要提前一天把全厂各个角落先“视察”一遍,提出整改意见,在领导到来前一个小时,他还得陪同书记厂长作第二次“视察”,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让上级领导前呼后拥地来走一遭,当然,领导视察一次有记者跟着,照相的、摄像的忙个不停,而余大块头的两次“视察”是决不会惊动一个记者的,只是一批勤杂人员跟在他后面忙得汗流浃背,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后恨不得把余大块头连同他的娘一起骂上一顿。
当然,对于余大块头的功绩,在厂报上还是可以寻觅到一点踪迹的,比如在一篇题目为《干干净净迎新春》的头版新闻中,就有这么一段报道:“春节前夕,全厂上下都进行了大扫除,在最后一个工作日,厂长带队到各部门作了安全卫生治保消防大检查,参加检查的有厂长办公室主任、安全科长、卫生科长、保卫科长、消防队长等等。”这里的“等等”就是指余大块头了,因为他没有任何带“长”的头衔,所以无法见报,只得用“等等”来指代了。是不是厂报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无名之辈只能用“等等”来指代,这当然无法去考证,但厂报编辑也为难,如果把所有有关余大块头的活动都见诸于报端的话,那他一定会出现在每一期厂报的每一个版面上,这也难怪编辑们只能委屈他一下,用“等等”来表达了。
这不,余大块头又出动了,看来厂里又要面临什么大的活动了。这次余大块头的出动的声势要比平常大一点,平常是一个人背着手走为多数,这次居然还有宣传科的摄象机和照相机跟着,当然,跟了好半天,摄象机和照相机的镜头只是在余大块头的指点下,对准了“三不管”地段的垃圾和墙角的杂草,甚至是不经常打扫的厕所,而从未对准过余大块头。
今天人们看到余大块头都有点望而生畏,当然,余大块头自己心里明白,人们真正害怕的是摄象机和照相机,自己不过是走在老虎前面的狐狸罢了。余大块头一行人拐进成品车间,迎面与工段长老王撞了个正着:“今天大块头可神气了,也能上上镜头啦。”
“今天不是拍我的,是拍垃圾的,本人非垃圾也。”
“大块头是含沙射影,别有用心,有意说上镜头的是垃圾。”
“我没有这样说,这是你自己的理解,不要强加在我的头上。”说到这里,余大块头又把老王拉到一边,凑着老王的耳朵小声说:“这些是只能看穿,不能说穿的。”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只能看穿,不能说穿”,这本不是余大块头的发明,而是他的顶头上司对他的忠告,因为余大块头看到的常常是工厂中最经不起看的地方,而余大块头则成了工厂黑暗面的收集汇总者,再加上他那张嘴一加工,工厂的黑暗面便暴露无疑了,这当然是厂长书记们所不愿意的,但工厂的黑暗面是客观存在的,又是必须去不断检查整改的,那又离不开余大块头这个角色,于是他的顶头上司便送了他两句话,一句叫做“眼睛睁睁大,嘴巴闭闭紧”,另一句叫做“只好看穿,不好说穿”,本意是让余大块头少说几句,不要到处宣传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不料余大块头反倒把这两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话的本身抖了出来,倒弄得人多少有点尴尬,但又奈何他不得。
成品车间的情况确实有点不好说穿,成品箱堆放在走道上,已经是常见病多发病了,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成品车间,每个月底,几乎是大半个月的半制品一下子轰到成品车间来,整个车间都堆得满满的,哪里还分得出走道和应急通道。可现在是月初,车间里的成品并不多,可长期养成的坏习惯一下子改不过来,人们还是有把成品乱堆放的习惯。预先划定的堆放场地明明空着,铲车司机图方便,却把一大堆成品卸在走道中央。余大块头示意让摄象师把这个场面录了下来,然后不紧不慢地拍拍卸货的铲车司机的肩膀:“朋友,帮帮忙,不要给我制造工作,也不要为自己制造麻烦,你自己看看,货卸在路当中,总归不大象话是吗?”
司机回去头一看是余大块头,也多少有点心虚,不过出于本能,总要为自己找个借口作个台阶:“那是工段长让我卸的,他说这样安装时可以方便些。”
“如果工段长要你卸在这里,那他肯定就是违章指挥,至于你嘛,违章操作的责任还是跑不了的,你就等着追究责任吧。”
司机听他这么一说,反而软了下来:“老余,帮帮忙,开记后门,我马上铲走,这总可以了吧。”
“那还象话,我不在乎开后门通路子,我的任务是路通,条条路都通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司机虽然一脸的不情愿,但也只得发动了铲车,把那堆货铲走了,望着司机的背影,余大块头摇了摇头:“积习难改。”然后掏出笔记本,记上了“成品车间,产品占道,已整改。”字样,又记上“据说是工段长违章指挥所至,待调查。”
走出成品车间大门,余大块头向摄像师招招手:“把它拍下来,垃圾堆在当路口,居然大家都有只当没看见,让厂长也晓得晓得。”这堆在车间门口的垃圾堆里,有已经发黑的西瓜皮,还有几颗西瓜籽已经发了芽,可见这垃圾已经堆了有些日子了。
摄像师打开镜头盖。对着这堆垃圾拍了起来,周围过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人。
“阿根,还不是你拆的烂污,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看热闹?”
“我……我拆的烂污?噢,对了,扫垃圾是我的责、责任。”
那个 叫阿根的是个弱智人,是区残疾人联合会介绍过来的,按照规定,工厂要安排残疾人就业,如达不到规定的比例,要缴纳助残基金,人事科看阿根这人多少还能做点事,就收下安排到成品车间当清洁工。阿根这人倒还算勤快,就是干活时丢三拉四的,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他本来就是挂了号的弱智人。
“还不快去向余师傅讲讲清楚,车间被扣了奖金,我们大家都找你算帐。”
“余师傅,他们都叫你大块头,只有我叫、叫你余师傅。垃圾没有车走,是我不好,你就帮帮忙,不要记下来,我马上把它车走。”说完就去找车子了。
余大块头被阿根弄得哭笑不得,等到阿根走远了,他回过头来对看热闹的人说:“垃圾就堆在车间门口,你们每天进进出出都有象没有看见一样,阿根脑子不好,你们的大脑又没有缺少四分之一,大家要有点责任心。”
余大块头说完,又带着宣传科的两个人走到了对面的金加工车间。金加工车间初看要比成品车间好一点,一路走过来,眼睛还骗得过去。一个月以前,在余大块头的建议下,金加工车间聘了个兼职现场管理员,说是现场管理员,其实就是原来的扫地工阿王,阿王人倒是很聪明的,就是没有心思学技术,车钳刨铣全让他试过,都没有一样是过得了关的,一晃四十多岁了,只能调下来当辅助工。但让他当辅助工,扫个地,领个料,又有点智力过剩,常常要耍点小聪明,出点小难题让别人解解,自从兼上了现场管理员之后,自我感觉一下子好多了,每星期的车间生产调度会上,还可以轮得上他说几句,奖金也比过去高了几十元,尽管他的基本工作还是扫垃圾,但心里要平衡得多了。
阿王远远地看见余大块头走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扫帚迎了上去,从他的自我感觉上来看,余大块头同车间主任一样,也是他的顶头上司。
“老余,怎么样,我们的车间还不错吧。”阿王见余大块头没有反对的表示,更加来了劲:“我每天扫两遍,还检查两遍,不要太负责噢!不过,您是老法师,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余大块头也老实不客气,走到垃圾箱边,对阿王说:“工业垃圾和生活垃圾的混放问题相当严重。你看,这只写着工业垃圾的箱子里,怎么有废纸、包装盒这类东西。”
阿王心里明白,车间生活垃圾箱少,工业垃圾箱多,明明是自己懒得走路倒进去的,但还是改不了耍小聪明的习气,为自己辩上几句。
“老余,其实这箱子里的,也可以算得上是工业垃圾,你看,这废纸是包装零件用的,这盒子也是装刀具的,我要是把它们倒在生活垃圾箱里,你同样可以讲我是混放。”
余大块头本身也是个爱咬文嚼字的人,没想到阿王竟与自己玩起了文字游戏。仔细想想,阿王讲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零件包装盒是确实是工业废弃物,算在生活垃圾一类或许更没有道理,但厂里的工业垃圾是指切削下来的金属末子,分类的目的是为了回收利用,没想到会让阿王钻了个空子。
“现在不同你争,就算你这次没有错。”
阿王心里明白,这个大块头又在盘算着出什么主意来对付自己了。
半天兜下来,摄像机和照相机都有已经装得满满的了,接下来又都是余大块头的事了,为录象片配上解说词,还连夜帮着播音员完成了后期制作。
星期五下午,余大块头收到了厂长办公室的通知,破例被邀请列席部门负责人例会。会议开始前,厂长先让大家看一部录象,这录象就是余大块头那天带人拍摄的,有成品占道的,有垃圾堆在车间门口的,有阴沟盖缺损的,也有厕所肮脏不堪的。看完录象,厂长又让余大块头再详细介绍了一下工厂现场情况,此时此刻,余大块头有一种受到礼遇的快感,当然,接下来的落实整改措施,凡要整改的项目,十之八九是落在余大块头自己身上的。
尽管如此,余大块头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的工作终于受到了空前的重视,他的呼吁终于有了强有力的响应者。
有了厂领导的支持,余大块头还是相当能干的,他在会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所有的垃圾箱重新刷了标识,一类是金属垃圾,一类是非金属垃圾,这一来,把阿王的嘴封得严严实实的。
再接下来,他主持了两个在他看来可称得上大工程项目,一项是对全厂所有的阴沟盖进行了整修,他不知从哪个库房里清理出了一批国外订货多余的阴沟盖,全部用到了自己厂里,这倒使厂里的阴沟盖提前达到了发达国家的水平,另一项是厕所整修工程了,对厂里一百零一个厕所全部编了号,挂了牌,单数为男用,双数为女用,然后按照编号逐个整修,建立起了打扫责任制,明确了责任人。两个月后,初战告捷,全厂的厕所中,没有一只龙头放不出水,没有一盏不亮灯,当然,凭嗅觉找厕所的老方法变得不可行了。
有好事者,为厂报写了一篇稿子,表扬余大块头,其中有这样几句:“每当我们看到垃圾箱时,就会想到老余同志对工作严谨的作风,每当我们看到新颖的阴沟盖子时,就会想到老余同志的聪明才智,每当我们走进不再有臭味的厕所时,就会想到老余同志为此而洒落的汗水,老余同志的丰功伟绩,将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话是真话,但也多少有点调侃的味道,厂报编辑吃不准,主编也拍不了板,索性直接去征求余大块头的意见。余大块头把稿子拿来锁进了抽屉,说是哪一天我断了气,麻烦诸位找出来当悼词还是很管用的。
余大块头还是在干着他的行当,厂报上有关现场管理的报道依然每期都有,他的名字依然没有出现,依然是用“等等”来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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