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何处?杨柳岸,还是长亭侧畔?侠肝义胆纵使豪气如刀壮丽如歌,但终究离不了红尘俗世人间烟火。不管你是大侠小侠尚未出人头地的少年侠,江湖债,江湖了,欠人酒钱,终归要还。
这些个简单的道理,丁浪自然是懂。就算他装作不懂,楚轲叶冷秋这两位做哥哥的也会逼着他懂。
此刻丁浪的脸上就颇有些三分无奈,一分无赖。不是他忌惮这两位哥哥,实在是做大哥二哥的一左一右看得甚紧,纵使他的“大龙卷”已习得师父八成真传,江湖中能截得住他的也绝不会多于数十人,偏偏这二位哥哥就位列其中,他想逃?简直是春秋大梦。
“陆醉亭虽是你家姑父,但岂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偷了人家一坛子美酒过来。”楚轲笑责道:“酒纵是喝了也便喝了,酒钱却是少不了要出的。”
“大哥厚道了。”丁浪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区区一坛五十年的‘眼儿媚’有什么打紧,若不是赶时间,就是那珍藏百年的‘开口笑’,死活也要弄一坛来叫哥哥开眼。”
“开眼未必,就怕你那小师妹陆小蛮知道了,一对小龙爪,挠你个满脸开花。”叶冷秋“善意”提醒了一句。
丁浪没来由眼皮一跳。他小师妹陆小蛮乃姑父小女,既是自家亲戚,又是门中二白仙姑的嫡传弟子,最是在同门受到宠溺。一身“小龙卷”身法仅逊自己的“大龙卷”,向来在门中是个蛮不讲理的浑丫头。此番去姑父家盗酒,一路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却全然忘了小师妹数月前就告假回了家。
“不可能不可能!老天不欺厚道人。此番难得两位哥哥陪我去给姑父请安赔不是,已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难能可贵,怎会如此倒霉被妹妹撞上。不可能,绝不可能!”丁浪讪讪一笑。
可惜得很,陆家酒庄门口,那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正在张牙舞爪口吐芬芳的不是陆大小姐陆小蛮却又是谁!陆大小姐显然心情不好,何止是一点点不好,简直是大大的不好!
陆醉亭育有一子一女,为兄妹二人,兄长陆大拙随本地教头学了些棍棒拳脚,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乱世自保。武功虽只平平,却长于商贾,擅长经营,成家后接了父业,一心钻研酿酒,又兼厚道公平,数年间将陆家酒庄打理得风生水起。陆家本就家底殷实,兼之陆大拙待客有道,童叟无欺,一时间陆家酒庄门庭若市,往来宾客络绎不绝。
只是奇了怪,今日陆家酒庄里全不似往日熙熙攘攘客似云集,倒是一干前来买酒的人聚在街角,对着酒庄大门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你若也是个市井小民前来打酒,见着这酒庄前聚齐数十号人膀大腰圆膘肥体健堵在门前,清一色窄袖劲装,挺胸腆肚肃列整齐,你是前去凑这个热闹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
几个官差衙役模样的人巡查街市,见这里异常,正要过来盘查,为首一名年长者拦住了众人,“说不定只是哪路豪强排场大派头足罢了,又不见他们闹事,咱们只远远盯着,出了事再去禀报上头不迟。”边上早有人附和,“就是就是,这年头民不举官不究。哥几个拿这份养家糊口钱,犯不着趟这摊子浑水。”
一众不知哪里来的大汉齐整整列队在陆家酒庄门口盛气凌人,虽未扰民,这阵仗倒是唬得各色人等不敢近前,更莫说壮着胆子拨开人群进入酒庄打酒。
站在门口的陆小蛮反正十分生气。
她生气当然不是因为眼前这群堵在酒庄门口看上去面目可憎的傻大个。虚张声势故作排场的人她又不是没见过,在道门圣境老君山从师那几年,见惯了不知多少王公大臣掌门宗主前来请师尊们下山蘸坛祈福请神禳灾,那帮子人哪几回不是前呼后拥仆从如云?便是更大的场面也不新鲜。
更不是早上刚起来就被家丁告之私宅中失窃了一坛上好的五十年陈酿“眼儿媚”。那坛酒藏在私宅酒窖之中,虽不抵万贯之财,但不是熟人断然不知道具体方位。她去查看时,失窃之地居然还有张纸,纸上涂了个歪歪扭扭的“浪”字!
真正让她生气的是这个杀千万的贼师兄臭表哥浪猪头,鬼鬼祟祟的进了岳阳城,还偷偷摸摸的来盗了坛酒——却不来打个招呼找她出去玩!
两人在老君山虽不是同一个师父,但份属同门,又是亲戚,年岁也相近,彼此熟稔得很,时常结伴作祟,不是推了远近乡里的牌坊,便是拆了左右居士的榻床。好在老君山的传统便是护短,只要不把天捅了个窟窿,祖师爷都可以抬头呵呵装聋作哑。
此次陆小蛮下山回了家中,他丁浪敢说不知道?没路过大岳古城倒也罢了,来也来了,不上门给姑父姑妈表哥表妹请安问好,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自顾自偷了坛酒就闪人,偏偏现在连鬼影子也见不到一个,你说恼人不恼人!
所以陆小蛮有气没地方发。
《素问·六元正纪大论》上都说了气机郁结会导致情志不舒,《黄帝内经》也说“气郁生湿”,因此道门中人,调养气息为一大要事,生气了就应该发作出来,以舒“太和元气”。修道之人这点基本常识还是要遵守的。至少陆小蛮心里就是这么理解。
丁浪不见踪影,她心中一股怨气难舒,正要找人出出鸟气。眼前可不正好就有几十根可供解气的人肉桩子?
陆小蛮好歹也在道门修习,凡事讲究先讲道理,绝不会上来就动用武力发泄怨气。她可是先好言相劝,再先礼后兵的。此后若这件事被师父们知晓,想来也不会怪罪下来。
所以陆小蛮粉脸儿通红,腮帮子气鼓如蛙,一根春葱似的纤纤细指差一点点戳到了为首那人鼻尖上:“好狗还不挡道呢。你们堵在我家门口作甚!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赶紧给我滚开!”
众大汉虽是随从下属,心知此行招摇于市也只是用来撑撑场面,不是来打架闹事的。当家的早就吩咐咱们在外务必排列得整整齐齐,务必显出十足威风,当着一众小老百姓的面气势脸面可是重要得紧,当然不能说滚就滚,随便就滚。
众大汉只是一声不吭,只是一个未动。
所以好言相劝之后,陆小蛮的“小龙卷”马上就卷了过来。
不是她的“小龙卷”天生就有这么迅猛,而是怕那群大汉万一真的乖乖听话,万一真的乖乖滚了,她这一肚子气可哪里发泄?
“龙卷万物”,果然不假。“大小龙卷”是老君山掌教师尊独创功法,传至师父这一代专由乾道练“大龙卷”,坤道练“小龙卷”,威力各有侧重,身法略见不同。陆小蛮人虽刁蛮任性,数年来在老君山倒是勤学不辍,又兼天姿过人,一身“小龙卷”施展开来,师门任谁个个见了都要赞声好。
“小龙卷”擅长潜移默转,师尊这一辈使到极致简直可以移山倒海,用来掴人巴掌无异就是暴殄天物,但陆小蛮偏就喜欢如此。犹如平空一个旋涡,陆小蛮身形飞扬,裹着她曼妙腰肢扶摇而上,众大汉只觉山雨欲来风声大作,来不及反应,只听“劈里啪啦”一阵脆响,脸上火辣辣一片。陆小蛮人影落地,气定神闲地双手互相拍了拍,又吹了吹,这才看上去心情舒畅了点。
不得不赞一句众大汉果然训练有素,队形排得漂亮,挨打后也丝毫不乱。虽然各自下意识捂住了脸,但队形不变,仍是一个未动,仍是一声不吭,只有神色间隐忍不忿之色渐浓,看来集体排队被人掴巴掌,这还是头一回,并不是太习惯。
陆小蛮可是快尴尬起来了。她以为对方至少会配合得有点反应,但对方的反应居然是没有反应,叫她如何进行下一步?此刻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气也消了一大半。接下来怎么办?继续骂还是继续打?打完左脸再打右脸?还是废掉几个人的胳膊腿?呸呸呸,凭什么好端端的要废了人家的胳膊腿!其实甚少江湖阅历真狠也狠不到哪里去的陆小蛮可是犯了难。
直到她看见丁浪。
被一左一右两个威猛俊秀各异的人“挟持”在中间,表情看上去一副偷鸡贼被抓的丁浪。
冤有头债有主,这个贼哥哥出现得简直太及时了。
一阵龙卷风袭到丁浪近前,犹带着淡淡的少女脂粉香,夹杂着佯作怒气的娇叱,伴随着就快要揪住丁浪耳朵的一只纤纤细手,就这么猝不及防滚滚杀将了过来。
楚轲叶冷秋及时左右散开,让出夹在中间的丁浪。楚轲手滑,似乎还有意无意顺势推了丁浪肩头一把。丁浪一个踉跄,空门大开,只觉身前有若风樯阵马,耳旁早已鹤唳风声。
丁浪于一个踉跄中下意识顿足、展臂、折腰。刚好来得及双足刹住身形、一只手遮住耳朵、侧身避开陆小蛮攻势、另一只手还有饶有余睱在陆小蛮额头弹了记轻轻巧巧的“脑瓜崩”。这一番变化,也不过只在瞬间而已。
陆小蛮学的是“小龙卷”,丁浪习的可是“大龙卷”!
本是同根,一树两枝,谁还不知道谁的套路?是以这一场大龙卷对小龙卷的对决,刹那间以小师妹额角微微红肿告终,只剩下一番大眼瞪小眼。陆小蛮委屈可怜眼角泛泪的那一对水汪汪大眼,死死瞪住了丁浪强作镇静实则心虚如狗眯成一道细缝的小眼。
“糟了糟了,莫哭莫哭。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我学狗叫行不行?旺,旺旺。”
若不是楚轲叶冷秋双双上前劝慰和解,丁浪可真成了一只狗,一只犯下大错哈舌摇尾尽力讨主人欢心的大京巴犬。
“原来你偷酒是为了和楚哥哥叶哥哥见面一起喝?”陆小蛮大人不记小人过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地原谅了丁浪,“早晓得多带两坛子酒过去,家里又不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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