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使与骗徒

福克斯总是会不经意想起他和伊文捷林共度的往日时光。

他们在一家老酒馆相识,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每当深夜的酒馆只留下昆虫的鸣唱时,空旷的座位上也一直都只留下伊文捷林和福克斯二人的身影,两人是标准的日久生情,从鲜有言语到相谈甚欢,再到情投意合。

伊文捷林来得总是比福克斯要早,她也总是在等待,等待福克斯的出现,这种期待感随着日夜的更迭递增。直至某天夜里,她等来了一束红玫瑰。

也许是外面下雨的缘故,福克斯的睫毛湿湿的,发丝缠绕着的细小水珠在暖光灯下微微闪耀。威士忌中翻滚的冰球轻轻碰撞玻璃杯壁,唱片在老旧的机器中转动,丝丝噪音夹杂在舒缓的爵士乐里,周围的温度仿佛在不断攀升,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玫瑰似火,卷着酒精的香气,在两人缠绵的眼神中愈发灼热。如这勾人火舌般的是福克斯的眼眸,闪着魅惑的酒红色艳光。情到深处,在酒意的熏陶下,两人炽热的鼻息纠缠在一起。

但很快,伊文捷林推开了福克斯,慌乱地回望一眼后便匆忙离去,她的眼里止不住流出些嫌恶意味的灰暗,正好掐灭了福克斯继续追爱的信心。伊文捷林有严重的洁癖,再见后她向福克斯坦白,二人接吻的当晚,她花了三个小时在洗漱上。

福克斯没有太过介意,于是两人开始正式的交往。他们曾相约在玛科马克的伯莎海上乘船飘荡,也常在首都的钟塔下喂鸽子,哈乌美亚的风总是会拂过他们亲手修建的树屋,让风铃伴着树叶的簌簌声轻摇,最后再从那无人秋千上流过。

他们也曾一起在维纳斯高原的浅草地上唱过摇篮曲,对着夜空里转瞬即逝的流星为对方祈福,福克斯用铃兰花编出花环,再轻轻套在伊文捷林高高的女巫帽上,这对恋人相偎着,眺望着断崖下的维纳斯河谷,维纳斯河蜿蜒曲折,他还清楚记得伊文捷林从手套中散发出的温度。

他们私下订婚的那个午后,福克斯终于亲手为伊文捷林戴上了那枚绿宝石戒指,向她深情地许诺着未来种种。

伊文捷林没有反抗,他们相拥在一起,柔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福克斯腾出另一只手来,用手掌盖住伊文捷林的双眼,主动亲吻了她。两人脚底逐渐亮起的是熟悉的紫色法阵,更有丝丝紫光连接着两人中指上的戒指——福克斯得到来之不易的默许,沉浸于窃喜之中,却忽略了怀中伊文捷林那一瞬的迟疑。

时间回到四天前,当时的伊文捷林还不算是福克斯的“前女友”。

福克斯刚从集市上回来,推门便看见端坐在沙发上不作声的伊文捷林,对方闻声后缓缓转动眼珠,将目光聚焦在福克斯的脸上。眼前人的异常不免让福克斯感到略微的心虚,自从订婚那天过后,伊文捷林表现得越来越沉默,两人之间似乎笼上一层透明的隔膜来,这样的态度让他再也不敢说出什么调情的戏言来逗弄她,尽管他对自己的演技十分自信。

气氛趋于微妙,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和她对视。福克斯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却恍然发现伊文捷林面前赫然摆着一面巨大的大镜子:精制的木边框上刻着古老的神话故事,不知是真的陈旧物件还是做旧处理过的精贵装饰品,总之透露着轻奢的古典韵味。而镜子上的蔷薇浮雕却格外清晰,旁逸斜出的荆棘交错缠绕,上面生着骇人的尖刺。

“过来。”

伊文捷林轻启薄唇,打破了这片寂静,语调里没有往日的那种温情,眼神也锐利得吓人,如同散发着透骨寒气的金属,冰冷又沉重,粘住了福克斯的双脚,扼住了他的咽喉。这是福克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下感到紧张,无论是他曾经主动背叛自己来自名门望族的未婚妻,被未婚妻身边的管家当场抓包,还是他和一个酒馆女侍者暧昧,最后被她的父亲赶出来……他都不曾感到过如今这般大的压力。福克斯的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找出自己是否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伊文捷林的事,难道是因为几天前两人一起逛夜市时碰到了女店员的手,她认为“脏”?还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伊文捷林的魔药瓶?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那魔药也是伊文捷林调配错误的,伊文捷林甚至感谢他帮她处理垃圾。又或者是因为他无意间开了不合时宜的玩笑,中伤了她?都不是,福克斯全数否定,他知道伊文捷林虽然挑剔,但终归不是一个喜欢斤斤计较的女人,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他们自己,至少是福克斯自己是一概不知的。他只当伊文捷林是遇到了些难以言说的困扰,再坏点就是到了感情的倦怠期,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伊文捷林冷落他的其他理由。莫非是她发现了他的秘密?这个答案也被福克斯立马否定了,在他的印象中,伊文捷林虽然表面上逞强又客套,但对他却是及其真诚的,他笃定自己对伊文捷林来说是值得信赖的存在,所以她也绝对不会怀疑更多——福克斯错在自己的轻率与得意上,其实他从未了解过伊文捷林的背景。她全心全意地对福克斯好,会和福克斯一起探讨哲理,也会陪他一起玩上世纪的老梗,其间展露出不为人知的浪漫和些许孩子气,以及一些口嫌体直的成分让他以为他知晓了所有,纵使他再怎样灵活机智,也难以从伊文捷林对自身的约束下发现更多,比如她从未表露的洞察力,以及决断。

“我叫你过来这里,福克斯·怀特。”

伊文捷林拍拍身旁的沙发坐垫,福克斯这才从头脑风暴中反应过来。他最终还是忐忑地向伊文捷林的方向走去,在她身旁缓慢坐下,强颜欢笑,故作淡定道:

“怎么了~...伊文?听我说,今天街头的那个罗马尼骗徒……”

“!”

福克斯讪笑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和脸颊上逐渐泛起的火辣——他被伊文捷林扇了一耳光。实在是难以置信,以至于他忘记扭转回自己被打得偏向别处的头,他只感觉身边的空气逐渐滚烫,不过这和五年前的场景大相庭径。他能想象到伊文捷林此时那张阴沉到可怕的脸。

“福克斯·怀特!”

“......?”

“伊文...我......”

“!”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福克斯·怀特白皙的脸上,留下鲜红的掌印。

“你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

福克斯这才抬起眼来,面向他的是先前的那面大镜子,随后他透过镜子,看见了自己头上那对,黑里透红的犄角,而且远不止这些。

他还看见自己不安分的尾巴垂下沙发,尖端不断乱颤着,随后他又瞥见伊文捷林脖颈上本不存在的白色蔷薇图案,以及那无数条缠绕翻滚的荆棘纹路。他彻底明白了一切,他的恋人伊文捷林,乃来自他的仇敌世家,西蔷薇神使一族。

“果然恶魔都该死!你究竟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你把我当消遣的玩物还是解除封印的工具啊?你说说看啊!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

伊文捷林泪液横飞,歇斯底里地怒喝着,那张漂亮的脸也被怒火烧得变形。福克斯哪见过这种场面,呆立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仍然想找个谎圆过去,即便可能性不大,慌乱中开口劝她冷静,结果还是被两个巴掌封住了嘴。

“我居然还和别的女人们间接接吻过!这是西蔷薇家的世纪不可思议事件!要我感谢你吗?!你骗走了我五年的时光——!!!”

福克斯被震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明白她知晓“契约”一事,毕竟这是西蔷薇对马尔斯恶魔作下的“束缚”,解封条件不言而喻。独身和力量,马尔斯的家族成员只能选一个。

——

白金指环猛地磕碰地面,上面镶着的绿宝石应声碎裂,丝丝紫烟消散在空中,【契约之物损坏】的条件达成,【束缚者】和【被束缚者】调换。镜中福克斯的犄角立时破碎,然后在一阵惊恐和恍惚中,福克斯·怀特以及他早就被伊文捷林收拾干净的行李都被扔出门外。

“三天之内从马尔斯消失,否则我将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他记得伊文捷林关门前这样说。

两人再见面已经是在玛科马克岛的大街上,然后发生了那段故事—————不必多说。但由于福克斯切实已经离开了马尔斯岛,伊文捷林就算舍去一切旧情,也不好对他做些什么。其实伊文捷林本就可以不阻止自己那个完全不在约定范围内的兄长伊凡,这是她对付地头蛇的惯用伎俩,却没有用在福克斯身上。如果伊文捷林·西不是西蔷薇一族的血脉,或,如果福克斯·怀特只是个普通的人类男性,那么这段爱恋也许就不会如此草率地走向破碎,可惜没有如果,也没人能重新来过。福克斯·怀特不断否认自己真的爱过伊文捷林,但玛格丽特的香气和伊文捷林令人安心的微笑总是惹人生厌地在他梦里的昏暗酒馆萦绕。“只是利用对方罢了‘’,始终抱着这个想法的骗徒骗过了自己,也盖过了和她对视时心脏颤动的事实。他看起来倒是满不在乎,但又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福克斯摊开手掌,凝望着食指上的绿宝石戒指,正是自己五天前被丢出家门时偷摸握在手心里的,上面有修补过的痕迹,以及细小的划痕,和磕破的小角落,这原是属于伊文捷林的那枚。再看自己的,已经戴在了床上仍未苏醒的男子手上,绚丽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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