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濯很喜欢林嬷嬷，因为那双眼睛在看向她的时候，是满载着喜爱和包容的。那是真切地看见她这个人，而非只是这张如今已经残缺的脸。这里有太多曾经属于先皇后的旧人，他们形形色色，但是无一不惊叹于她肖似旧主的容貌，旋即便是深深的惋惜。
只有林嬷嬷是不一样的，她见她的第一眼是局促的，甚至那张看上去并不很和蔼可亲的脸上生生挤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她很努力地在向楚濯小心地释放自己的善意，就像，欢迎远游归来的孩子般。
楚濯支着下颚认真地听这位老人家讲她的孩子们，哪怕老人家的记忆其实早已经模糊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七次重复的故事了……
可她依旧听得很认真，不时附和一两句，“真的么？”“母亲以前好厉害！”“安啦，月姨已经不再是哭鼻子的年纪了！”“嬷嬷改日教我做点心啊，我的厨艺总是很一般”……
“您看！她赢了，已经回来了！”楚濯抬手一指，却见槿月的长剑已经架上了暗统领的脖颈，她似是听到了楚濯的声音，朝着林嬷嬷她们的方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背景是暗统领的冷眼，以及幸灾乐祸差点憋出内伤的众暗卫。
林嬷嬷便也笑了。她曾经无比怀念那些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她们鲜活可爱，却又被这世道磨得满身狼藉！哪怕她其实知道，孩子们终归会长大，却又期望自己能够庇护她们一辈子！
她的孩子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她老了，早已经追不上了，只能远远望着她们的背影，在心中期盼平安幸福。
好在，上天对她这个糟老婆子，还是仁慈的。
槿月扔下长剑，向着树荫下的偷闲二人组走来。楚濯殷勤地捧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另有可口的小点心伺候。槿月便在林嬷嬷的温柔、暗统领的不屑中受用了，顺带摸了一把楚濯的头。
嗯，小姐最近好像瘦了点，养伤期间可要吃点好的。
她想着是不是去山里逮两只野物回来煲汤？又或是寻些滋补的好药？
林嬷嬷见她的动作，笑骂了一句：“不懂尊卑的皮丫头！”但是眼中却是没有半分不愉的，时光透过这一幕，她似是看见了很多年以前，在校场舞刀弄枪的少女，也是这样风风火火地抢一杯茶，吞几块点心。
而每当这个时候，另一位安静的少女会在那里扒拉算盘珠子。再规劝两句或是饮食，或是衣饰礼仪之类的。
她将最温和的目光投在楚濯身上，看她肖似却又并不相似的容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开口道：“小小姐，申时的时候来一下云风院吧，老奴有些东西，想要送给你。”
“好啊。”楚濯笑着应下了，她并不会拒绝一位老人的善意，更何况……
林嬷嬷便拄着拐杖，由丫鬟搀扶着离开了。她的背影带着些许雀跃，似乎很是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待到视线不能及，槿月顿失了明媚灿烂的笑容，只一双悲切的眸子望向楚濯，她小声道：“小姐……”
后者不忍地偏开了头。
楚濯知道，这个世上，总有人力不可违抗之事。
回赴朝夕厢房的一路，她坐在轮椅上的，沉默无言。
“小姐，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从小长在这里，奶奶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柠冬的声音越发低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打岔道：“昨夜擅闯别院的贼人已经被压入暗牢，小姐得空了要去看看吗？奶奶说了，这个地方，您来了，便是属于您的。”虽然她并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今年不过十三岁，又是整个云山最小的孩子，她拥有天真稚气的资格，最大的骄纵不过是凑在威严冷漠的林嬷嬷身边偶尔撒娇喊一声“奶奶”。她也不懂外面的腥风血雨，可奶奶将所有交付给眼前的少女，那么，她的命也愿献上！
楚濯疲倦地按了按眉心，缓声道：“过了今夜吧，我再想想……你先下去了，申时来推我去云风院。”她觉得有些无力，此刻的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但若是在这之前呢？
柠冬便恭敬地退下了，只余楚濯一人。她睁眼便是精巧华美、奢侈高雅的居室，很符合楚濯的喜好。同生活向来简单朴素的杜昭昭不一样，那赴朝夕的正房简单的好比她当年征战高考蜗居的三十平小公寓，最晃眼的也不过是几柄刀剑。楚濯是个喜好奢靡的，当然，这跟她被养大的方式有很大的关系。皇帝宠的无法无天的小魔王哪知道什么 人间疾苦？
哪怕再怎么不想承认，她所得到的大多数，都是因为杜昭昭，那个已经成为传说的女子！有时候，楚濯厌倦这样的身份，这种举世皆拿你当替身的感觉实在是让人不爽！可是转念一想，作为既得利益者，实在是无聊的矫情！
七岁那年，楚濯在碧霄宫听见娘亲和德妃娘娘的交谈，她们慨叹自己越发像逝去的姨母。楚濯对此的反应————纯粹扯淡！
是宫廷画师的水准不够高，还是她皇帝姨父的墨宝不够多？她又不是没见过姨母的画像？
很像吗？
嗯，很像的。
后来，她从爹爹的书房翻腾出一只密匣子，里面是一卷用炭笔绘制的人像，少年将军，面若冠玉，策马扬鞭，风华正当时！
她掏出随身荷包里的一面小圆镜，对着自己照了照————无出其二！
楚濯只怅然了一瞬，旋即便愈发高兴了！
她以后，也会长成这样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吗？
那一刻她是雀跃的，也只能是愉悦的。
“算了，年纪一大把了，再计较这些，没意思……”她闷声道，一如十四岁前的无数次，将这些乱七八糟不该有的念头压下去。
“怎么？楚小姐的心情，似乎并不好？”清冷的男声自门门传来，楚濯转头，撞见一双熟悉的眼，再是熟悉的面具，算不上很熟的自称“容阙”的某人。
她觉得，自己大抵是对眼睛有着不知名的诡异癖好，但是没办法，她就是好这一口！
“容公子？你的眼睛，今日依旧很美！”倚在轮椅上的白衣少女托腮发出真挚的赞美，她勾唇浅笑，似是要展现出十二分的真心。微眯的双眸展示着十四岁少女的娇憨可爱，隐在指缝见的血色更添了些魅惑，就像一只骄纵矜贵的白猫儿，伸出她柔软的爪子，在心头轻轻挠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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