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北风江上寒。
太白山下,无名客栈。
夜风携窗而来,炉火猛地颤了几颤。店小二一个激灵,方从冬夜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往堂中看去,果然,那女子仍然坐在角落,面前桌上空酒坛已铺了大半,见他醒来,还招了招手:“酒不错,再来两坛。”
竟然还没醉,小二瞧着那堆酒坛愣了片刻,由衷赞出一句:“姑娘酒量真好。”
他年纪小,这话说的直白坦然,没什么杂余想法,听起来并不惹人。重行禁不住笑出声来:“是你家酒好,这才多喝了些。”
这话不假,小二少年心性,难免喜上眉梢:“那当然,这可是我们的招牌,传出去名头也叫得响亮……姑娘可听过太白‘杜酿’?”
啪嗒一声响动,听着像是堂中女子掉了个酒盏。小二一边哼哧哼哧往装酒的地窖跑,一边又在心里想,等会儿结账要算上那酒杯钱,免得明天又要挨上掌柜一顿数落。
重行确是怔忪了片刻,杯中液体澄澈,入口清冽带辣,当得一句好酒可赞,却莫名惹得心头火起,连心底原本被压得死死的烦躁感都险些汹涌而出。
只是有个声音在耳旁模模糊糊响起来:“此次去太白,旁的没觉察出来,倒是那儿的杜酿确然上佳,可惜没给你带回来些。”
一旁的少年眉眼清清凌凌,笑声却明朗:“师父又在骗人了,真有什么好东西,能不给师叔往回带?惊喜就不用了,快拿出来大伙尝尝啊。”
果真时隔经年,分明喝过,她竟连这酒都没想起来。
片刻晃神,小二已经从地窖匆匆而来,麻利地拿来只新酒盏重新倒满:“没错,这就是我们太白名酒‘杜酿’,就算不得天下闻名,也绝对能往好酒里面排上个席位。可惜最近少有人来喝了。”
想起这事,小二忍不住叹出口气。
“这又为何?”重行挑眉,小二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这才惊觉她五官生的艳极,细眉凤眼下鼻骨高挺肤色白皙,哪怕已经裹上斗篷遮了半张脸,露出的另半张也难掩风华。
小二耳根一红,赶忙低头掩下去,待脸上热气散散,这才好意思继续把话说下去:“这事说来话长,其实也只是因为一个人……谢临,谢长洲,姑娘想必不耳生。”
“啧,”重行嗤笑一声,这名字在别人口中带着钦佩念出来,她总觉得讥讽,“那大名鼎鼎的巳国二公子,何人不知。”
这百年来天子渐微,各诸侯国纠纷不断,在这之中又以巳国最为强势。
尤其是这位巳国二公子谢临,近些日来,风头尤甚。
这事若是追本溯源,其中起承绝对是大胤建朝六百四十三年里早已过时却又不失听众的一出话本子。
巳国强势是确实,无奈这一任巳公想来该是命里子息单薄,哪怕后宫女人不少,辛勤耕耘半生也只得两子。大公子谢苍为偏室所生,更添天生盲目,即使巳公有心,也实在难以往国君之位上扶。仅剩这位二公子可承大位,巳公思前想后,总觉得王宫中养不出什么大器,索性一拍大腿,令小儿子拜入某隐士门下,一养就是十余年。
半年前谢临学成出师,回到巳国后加封世子,宴上敬出一篇《远山赋》,文采风流,公子无双,惊艳了多少大胤子民。
重行嗤之以鼻地想,《远山赋》那种货色都能惊艳这么久,该是这几年小辈们过于平凡,世人眼光下降太多。
“对对,”小二涉世未深,一时没听出她话中它意,仍然自顾自往下说,“但姑娘想必不怎清楚其余事件……”
他拉长语音,试图学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卖个关子,半天才发现对面女子兴致缺缺,瞬间没了这心情,只一压声音:“这事其实我也是听旁的客人说的,传言中说啊,这巳世子谢临之师,复姓闻人。”
小二话未说尽,重行却明白他的意思。
闻人姓氏并不常见,放眼整个大胤,或许也只有一个人名声在外。
便是那位昔日的东陆第一秘术师,闻人渊。
秘术师一向是东陆最为神秘的职业之一,在往往庸碌一生也见不上一个真正的秘术师的常人眼中,只知道他们罕见而长寿,掌握着常人无法窥伺的术法。
但有些地位见识的贵族都知道,真正的秘术师绝不仅仅只是罕见长寿的问题,传闻里,他们能兴风雨降鬼魅,甚至驭兽驱行联通天地,在掌权者眼中,是极为危险而诱人的存在。
只是此行之人,最看重的就是血统与天赋,欲习秘术这两者缺一不可,但同时兼备这两者已是难得,修行路上又险障重重,所以真正的秘术师才少得可怜,细细算下来,整个东陆,也不过就是十二诸侯国的十二祭司家族与江湖上神秘莫测的闻人谷中,还有秘术师的传承。
而闻人渊去世前,便是这一代的闻人谷谷主。
东陆第一秘术师,传闻中仿佛凌然于众生之上的强者。
但是他死了。
“谁不知道闻人先生生前最为嗜酒,大胤名酒中,唯一不屑的却是杜酿。”提及此事,小二难免略生火气,“闻人先生本就隐居多年,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能想起来,可这谢临师的传言一出,连我们都受了波及。”
他语音忿忿:“先生逝去已近两年,怎偏生现在才翻出来这事……”
小二还欲再说什么,却见面前女子猛地放下酒盏:“逝者为大,还是不要再说这话了。”
窗口突然一声响动,是只麻雀猛蹿了进来,飞雪簌簌而入,炉火噼里啪啦响起来。
小二忙跑去关窗,重行拿过一旁佩剑起身:“结账。”
“姑娘要现在走?”小二正手忙脚乱往炉中添柴,见她起身,忙喊道,“外面雪太大,此刻已过丑时,还是暂住一晚吧,大不了明日赶早我喊您起来。”
他是好意,重行只是笑:“有些急事,再睡就迟了。”
“哦哦那好,”小二忙擦了擦手,摸出白日只有掌柜才用得上的算盘,一地酒坛也不过三钱银子。
重行俯身付账,小二这才发现,她脖颈以下竟是大片大片的刺青,暗蓝色,纹路看不太清楚,只依稀可见其中有个字。
那字瞧起来实在眼熟,奈何他不识字,只是被那刺青吓了一跳。确实没想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身上会有这种东西。小二默念两句人不可貌相,收了钱送人出去,顺手递出把伞:“雪夜行路,姑娘切要小心些。”
“多谢。”重行接过,顿了顿,还是又添一句,“太白杜酿,其实,闻人先生曾经也很是喜欢的。”
小二被她这话说得云里雾里,正打算再问问,却见女子已经撑着伞走远了。
他带着茫然往回走,猛地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当时会觉得那刺青上的字眼熟了。
小二望向一地空酒坛。
他虽然不识字,但有些字耳濡目染,难免有些印象。
她那颈间的字,是不是像极了坛上的那个“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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