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被上绣了暗色的大朵墨兰花,药香弥漫在以帷幔围出的一片狭小空间里,几乎有些呛人。
重行顿了一顿,默不作声地掀起了纱帐,正打算去探脉,就被方才给她引路的侍婢一出声给打断了动作:“重姑娘,这纱帐揭不得的。”
寅国祭司院的大祭司居室其实算不得有多奢华铺张,除去床榻外仅有一张小几两张木椅,连妆台都没有,小几上的香炉正袅袅生烟,重行认得这香,是卯国的特产“回生”,香气清长,传言里有镇痛功效。
而这也是……闻人渊生前最喜的香料。
一瞬恍神,重行木讷地偏开头,这才将思维又扯了回来——这间屋子从摆设到下人,没有一件东西能显示这是个女人的居处。
她心里暗暗提了一提,面上仍不动声色:“为何揭不得?祭司大人病重,揭起床帘有助她呼吸顺畅。况且若不揭开,在下又如何诊脉?”
侍婢咬了咬牙,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纱帐揭不得,婢子替大人说句抱歉,请姑娘麻烦麻烦,探进纱帐去诊吧。”
重行抬眼,状似无意地将视线转了一圈,与她同来的郑白幅度甚小地点一点头,手上佛珠仍然转得平稳。
她了然。
“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重行冷笑一声,“不揭纱帐,在下如何观得祭司大人气色?听说祭司大人这病多少大夫连看都看不出来是什么,眼下祀典在即,大人卧床又已有段时日,此时姑娘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祭司大人误了治病的时机,万一出个意外,试问姑娘,谁来担责?”
这话说的重,她样貌又生得张扬,此时怒意上脸,很有些震慑力,侍婢明显瑟缩了一下,却只朝郑白跪地叩首,仍然未改说法:“王上恕罪,这是祭司大人清醒时自己的意思,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可揭纱帐。”
郑白不置可否。
重行看郑白反应,就知道他是让自己把这恶人当到底了,她心底无奈笑笑,面上仍然不虞:“祭司大人可有说明原因?在下不才,秘术医术都略知一二,而据在下所知,目前还没有什么揭了纱帐会出岔子的术法或医法,若没有什么有关大人安危的理由,恕我直言,为了大人的病,违背此令也是不得不行之事。”
侍婢神色慌乱,吞吞吐吐道:“大人……并未说明原因。但姑娘……”
重行才不听她把话说完,手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一伸,将纱帐掀了起来,借势低头看了一眼纱帐下的人,登时愣在原地。
世人皆知,作为东陆十二诸侯大祭司中唯一的女祭司,寅国青眠灵力高深姿容无双,一管碧箫吹响时能引河山空寂,裙下者甚众。
重行即使先前从未见过她本人,也不免想象过这享誉东陆的美人风骨是怎样的惊艳倾色。
但她此时盯着锦被下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与满头白发,着实无法将面前的奄奄一息的老妪与传闻中风华绝代的美人联系在一起。
但榻上这人眉心确实点着一颗大祭司象征的碧色小痣,这是东陆的祭司授权仪式上用秘术点下的,无法作假。
就在她发愣的片刻间,郑白已经倾过身来,看清这一幕时瞳孔骤缩,平日里画上去似的一点笑意荡然无存,唇色泛白,神情痛苦到甚至有些狰狞:“这是……破归?”
重行张了张口,她不知道郑白怎么会知道这种在东陆甚至籍籍无名的冷门小毒,未免过于巧合。她心里思索一瞬,面上仍不动声色回话:“正是。”
破归之所以籍籍无名,是因为它不仅制法冗杂原料难寻,而且毒性不强,除了能让人的身体一夕老去大减命数外,并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别的损伤。
换言之,这是个催龄的毒,甚至因为生效过于明显迅速,就算有心下这类毒,一般人也不会选破归,因为它实在是太容易被当事人发现。
而青眠身为一国祭司,寅国秘术师的顶点,更没人有这个本事能瞒天过海给她下破归。
空气静默许久,重行慢慢将纱帐搭起来,转身拿过茶盏浇灭了香炉:“王上既然知道破归,想必也知道,此毒发作的条件之一,便是让中毒者在白追草焚烧气息里持续避光半月。
“这香炉中‘回生’的主材里,就有这镇痛的白追草。而祭司大人的婢子方才说,不揭纱帐,是祭司大人自己多次叮嘱的命令。”
她打开药箱,银针斜入榻上仍在昏睡的青眠颈间,这传闻中的美人此时肌肤松弛,暗斑错落遍布在皱纹横生的脸上,与市井里普通的老妪毫无二致。
这话其实暗示得明显,郑白神色有一瞬癫狂,随即像是下意识般大声反驳:“不可能!”
他倏忽站起,竟然转身攥住方才那侍婢的衣领提起,力道之大,几乎能看见侍婢逐渐青白的脸色变化:“你给孤从实招来,是谁?是谁让你对大祭司下此毒手的?!”
侍婢猝不及防间被勒住喉咙,张口艰难回话道:“奴婢……承的是……大人……自己的……意思……”
话还没说完,就被郑白提着衣领扔到了一边,人体撞上矮几,发出一声闷响。
满屋的侍者为这君王之怒跪了一地。
重行皱起眉头:“王上要审人自可去行法台,在这里徒生喧闹,岂不是平白给下人看了笑话?”
话刚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郑白骤然回头看她,脸上震惊几乎毫不遮掩:“你……”
“我先回去了。”重行收针起身,将他说到一半的话堵了回去,“祭司大人的毒需要连续施针七日,明日开始。这七日里不要再焚香遮帘,门窗大开保证空气流通。”
她警告性地看了郑白一眼。
这一眼恰与郑白视线对上,他眸色暗沉,神色却正常了些,像是终于冷静下来:“麻烦……姑娘了。”
重行颔首示意,提起药箱出门。
“把所有下人都带走,”郑白目送那抹高挑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收回目光,低声道,“挨个审问。”
他身后的随侍应声而去,郑白低下头,看了仍在昏睡的青眠一眼。
褶皱满脸,白发苍苍,额间那颗象征身份的碧色小痣颜色暗淡。
他抚过那一点浅浅绿色。
动作低缓,像是怕惊扰了熟睡的人。
半晌,他低笑出声,终于平了今日如波涛起伏的情绪,露出点寅侯常见的温和笑意来,眼神凉得惊心,语气却轻轻:“……你一贯喜欢这样折腾人。”
自然无人回话,室内静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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