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行赶到寅都瀛城时,已近辰末。
雪仍然没有什么要停的迹象,甚至越下越大,连手中的伞都重得握不住。
寅国多山,瀛城也邻了座小山,大胤始分诸侯时,天子将此地划为寅国国都,亲自将此山命名“居”。
后世有人传出个半真不假的流言,说首位寅候在大胤声名极佳,为人又圆滑世情,天子心中忌惮,特意在分封时选了个多山穷恶处,将寅国圈住,所谓“居”,合的便是安居莫惦念其他事情的深意。
这流言其实沸沸洋洋了好一阵,最后以传播者被官府以“污蔑天子”为由抓去了大半告终。
“原是如此,”重行将头顶斗篷帽拉下,顿了顿,还是抿出个笑来,“那可否再多嘴问一句,王上不吝千金唤我前来寅国,是有什么事情需在下出面?”
千金其实并非她此行的主要原因,郑白请她出山,拿的是一张闻人渊生前派出的“归元令”。
闻人谷的归元令每百年出五张,在东陆持此令者,只要不违伦理法常,闻人谷便满足其一个要求。正因如此,此令万金难求。现下闻人谷谷主闻人渊虽已故去,但闻人谷仍在,归元令依然生效。
“也并非什么大事,”郑白一手蘸了茶水在桌上比划,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大胤祀典将至,今年轮至寅国主持。奈何我国大祭司近日病重,寻遍药石无方。祀典又极其重要,这才劳驾重姑娘来这一趟。”
胤朝开国时定下的规矩,每隔三年举办一场祀典,十二诸侯轮流派遣祭司主持。算得上是大胤最重要的大典之一。
如此要紧的情况下,寅候斥万金请当世神医重行赶来寅国为大祭司“治病”,这理由严丝合缝,无可挑剔。
郑白略挑起眉来,笑意未达眼底,只是他一贯表情。
重行对这位寅国国君印象颇深,有关这位寅侯的话本子里都说,此人生母身份低贱,自幼便不讨人喜爱,默默无名地窝在宫里,世人连他面都没见过几次。
寅国先国君正室未育子嗣,膝下几个儿子为一张王座争上了天,朝堂上暗潮汹涌针锋相对,回头接到天子旨意,这才发现原来自家老子不知早在什么时候就已经送过了请封世子的奏折,这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的新世子连名字都极为眼生,正是老寅侯十六个公子中存在感最低几乎无人想起的郑白。
重行记得清楚,当年这消息沸腾一时,闻人渊笑了个半死,甚至还亲自带了她跑去寅国围观了郑白加封世子的大典。
那大典其实走的是多年来大胤诸侯国的惯常路线,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特殊之处。她坐在闻人渊报出名字后寅侯当即给安排的上座里昏昏欲睡,不经意抬了一抬眼,乍见祭祖坛前的寅国新世子站得笔直,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背脊都未褪稚嫩,唇角弧度淡淡,只是眼神却冷得惊人。
重行那时候就多多少少猜到,这寅国世子就算外面传的不怎样,但能在这种情况中站上世子位的,不说天纵奇才万里挑一,至少也得是手段非凡精明有道。
桌上水渍斑斑驳驳,字迹清晰可见。
此时距当年郑白封世子已整整九年,而在她的认知里手段非凡精明有道的寅侯郑白,此刻正坐在她面前,略低下眼,端的是冷漠的态度,神色却渐渐和煦下来:“重姑娘意下如何?”
“祀典重大,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重行颔首。
郑白了然笑开,手上却不知怎的一滑,细瓷茶盏瞬间跌落于桌,茶水染了半张小几。
连同方才他蘸水写下的一个“居”字。
“王兄,与贵客议事完毕了吗?”
不待下人收拾完狼藉桌案,殿后匆匆跑进一人,重行往声源看去,来者一袭鹅黄小袄,杏眼下鼻梁挺直唇色嫣红笑意深深,是极为秀丽的一个美人。
想必这就是寅国唯一的小公主,最得郑白宠爱的同母妹妹郑言。
“我说了多少次,议事殿不是你想进就进的。”郑白蹙眉,对这任性的妹妹很是有些头疼,“你下次再这样,就禁足几个月吧。”
郑言嗯嗯啊啊地应着,显然对这句威胁毫不上心,关注点却一直落在重行身上:“王兄,这就是你重金请来的神医?她真能治好祭司大人的病?”
这句话其实有些冒犯的含义在里头,奈何这位公主性子耿直率真的传言摆在那不是一年两年,重行只当她对自己带些狐疑态度,也懒得往心上去。
她正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应付应付,那厢郑白却开了口:“这是重行姑娘。阿言,不可无礼。”
郑言当即愣在原地:“重行?”几乎在瞬间,她脸上血色尽褪,连勉强挤出的笑都僵硬无比,先前的娇俏气质一烬而散,不可置信般,她复又开口确认,“闻人谷的那位……神医重行……?!”
重行是真的被刺激到了。
她自认长得并不难看,性子也还算可亲,就连人品,她也敢拿着自己学医这些年救下来的病人来做担保,绝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
她长这么大,唯一看她不顺眼的大概只有学医时经常用来练习针灸解药的兔子,这么想来,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像面前娇生惯养多少年的小公主一样对她做出这种惊慌神色。
况且,这好像真的只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重行正在自我反思,对面的姑娘已经先行开口。
“既然重姑娘来了,祭司大人想必痊愈在即,郑言便先行告退了。”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落荒而逃,只留下重行一个人风中凌乱。
“重姑娘,”郑白唤回她神思,了然道,“阿言她……性子就是这样,不必太放心上。”
重行僵硬地抬头看他。
性子就这样?什么叫性子就这样?就哪样?
见了生人还能熟络侃谈,一听到生人名字就吓个半死的样吗???
您是拿我当傻子骗吗?
郑白却不同她再谈,只是瞥了眼殿内侍奉的三五个下人,别有深意道:“重姑娘不妨先回去歇着,明日同孤上祭司院诊治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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