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小女孩1

A

肖立国和肖湘母亲在一块时已是四十八岁大龄了。这个年龄才成家在那时的农村是很可疑的,他不痴也不傻,不丑也不残。至于是其他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个我不好说,我想这也不该由我揣测。

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也由于我自己的缘故,我们这样的家庭就显得比较引人注目的密切。

有阵子我特想和肖湘搅到一块儿,可她却像个高贵的天鹅对我不理不睬。我有点想不明白,你穿的衣服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一样破衣烂衫的臭丫头还瞧不上我哩。

最后,我们还是拖到了我们成人在经历一大段风雨后竟顺理成章地建立起了一段比较深厚的友谊。

我是听父亲说的,肖立国的父母是新中国成立那年前后脚殉去,早早没了父母的庇佑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但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亲人,还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若干个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还有一些参差不齐枝枝杈杈的七大姑八大姨。怎么说呢,肖立国和这些个亲人似乎也并不亲热,甚至很多时候,他们之间还有些怨怨恨恨!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肖湘从来不会缠着肖立国要这要那,她总是用自己那小小的身体和肖立国一块撑起一个穷家薄业,别人吃扔掉的糖果纸她会偷偷趁没人注意迅速捡起来舔一舔,其实那糖果纸上并没有味道,可她却坚信她尝到甜甜的味道了。

肖湘虽没有城里人的白净和清秀,但不可否认的是她长得确实漂亮,据说,当时我们这一带甭管有孩子没孩子的成家男女,几乎人人心里头都藏着她这份漂亮。猫着腰走在路上的肖湘楚楚可怜,见到大人小孩一律地羞羞答答。肖湘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家不比人家孩子多,加上她又和我们玩不到一块,她的孤独是可想而知的。

后来我听人说,肖湘中考结束后没上高中,准确地说她不读书了,暑假还没结束就跟着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一块去了城里。中考简直可以说是农村孩子的一个分水岭——考得上高中万事大吉,考不上高中则要分情况,家庭条件好的但成绩不上不下,要么再复读一年,要么直接上普高。要是条件不好的,干脆跟着大人出去打工。那要是女孩子没考上高中且家庭条件不好的呢,则会像肖湘那样先相好亲跟着男孩子一块去城里。

我们都知道肖湘只会是前者,中考对她来说太轻而易举了。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事却改变了她的一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越简单越是变幻莫测。

B

那是漫长的暑假中一次漫长的强台风,不知从哪里卷过来的风暴将小小的户家刮得人仰马翻。当风暴肆虐到第十天时,全村人们除了无知无觉的婴幼儿和清欲寡念的老人儿,几乎像流感一样,症状空前地一致:心神不宁、焦躁不安、坐立难安。

肖立国那几天哪里都没去,光在家听雨声风声了,心神也跟着焦躁不安起来。看着他在家的脚地上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仿佛这腌臜的坏天气阻碍了他的发展。他站在门前,望着外面的人们向家的方向跑动的身影。雨一时很大一时又很小。肖立国望着这种夸张的大小,又像是望着一种被夸张了的幸福。

无缘无故,肖湘的心情暗了起来。

屋里很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纤细茂密的雨打在玻璃上,像许多张泪流满面的脸。

肖湘望着一张张泪脸散神,什么也没想,心里却沉甸甸的不舒服,莫名其妙地,一口气就叹了出来。

屋子里慢慢黑了下来,毫无知觉的肖湘继续心情沉重地靠在窗前散神。肖立国从客堂走了进来,心情已经明朗,他问:“你晚饭要吃什么?”

肖湘心情依然很沉重,转过身不太高兴地皱着眉头反问:“你说,晚饭怎么吃?”见肖立国不言语,又接着问:“你很高兴?”

肖立国嗫嚅着说:“你不高兴?全村就你考得最高。”

肖湘继续反问:“我高兴!只是不知道你高兴和我高兴一不一样?”

肖立国随手拉亮了灯,佝偻着身子走到肖湘跟前,盯着女儿一会儿,压着声音小心地说:“晚饭吃不下了。”

肖湘还是反问:“你怎么吃不下了?为什么要吃不下?”

肖立国双手一摊,也跟着皱起了眉头:“是呀,刚才还觉着饿,怎么转眼就吃不下了。”

肖湘眯起眼歪着脖子说:“你是吃空气吃饱了吧?”

肖立国被这句话惹笑了。他把一双被土地磨得粗糙的手搓得“刺刺啦啦”的,这种猫爪挠心的声音令站在他身旁的肖湘难受极了。

“雨下了这么多天,田里的庄稼不知道怎样了。”肖立国叹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肖湘察觉到了,父亲肖立国今天有话要说,只是从他明朗的脸上和不想吃晚饭这两点线索上还不能断定父亲接下来要说的话与自己有多少连系。

果然说中了,肖立国开始语重心长地说:“我老了,吃不下也干不动了。以我的意思呢,你下来找个好家吧。”

肖湘故意装傻,反问:“什么是好家?”

肖立国像吃了苍蝇一样,表情奇怪极了,只能接着说:“你大大没力气了,上高中不像小学中学免学费了,还有大学,我要是年轻个十岁,我咬咬牙怎么也能把你供出来。”.

肖湘知道父亲肖立国说的都是真话,都是实话。家里这些年的生计全压在父亲一个人身上,别说什么大富大贵了,有时候连温饱解决起来也费力忙慌的。肖湘想的是,这个家或许能坚持到她大学毕业,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家早已穷到骨子里了。

肖湘不再言语了。

肖立国瞅准机会继续说:

“旁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吗?家里这些年看病的钱不是借的,就是赊的,不能外债还没还清,又添新账。”

“有时候我想想啊,我丫头苦啊!我晚上躺在床上都在淌眼水。我又转念一想我丫头要是和那些没考上高中下来打工挣钱的丫头们一样多好,怎么偏偏我的丫头读书这么下肚。”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下来要多少钱,我这几天算了一笔账,单单一年的学费就要上千块,这还不算你的生活开销。眼瞅我这一年两年是倒不下来,可架不住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真到我倒下来了,你一个人能不能拿定主意。”

“我挡不住在想啊,在我躺倒什么都不能干的那一天,我丫头还是一个人怎搞。还能和家里的这些亲戚们来往吗?一想到这里,我不吃不喝也要把我的丫头的生活安排好,就是我马上死了,我也能闭上眼。”

“伢!这书我们不读了。大大帮你成个一房一主,这个好家比你读书上大学牢靠啊。”

肖立国是个没多少本事的地道的农民,见识和眼光自然长远不了。就这一点,肖湘并不能怪他,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往往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肖湘无可奈何地陷入了两难之中,一方面是来自家庭的窘迫,一方面是她梦寐以求的学业。仅仅在心里斗争了几分钟,最终,她还是同意了肖立国的建议。辍学和找家顷刻间像两座大山朝她压过来,她痛苦地迈着两条腿出了家门,消失在黑暗的雨夜中。

那张冰冷的躺在书架的录取通知书飘向了窗外,飘向了更远的空中。肖湘的学生生涯随着这张录取通知书的到来又将飘向何处完全终结了。

台风好像是一下子停的,连个稍微的铺垫和过渡都没有。天气风和日丽得厉害,让人觉得那么地不真实可靠。好几天了,肖湘还是下定决心趁着风雨停歇的空档到南桥镇把留了十几年的长头发剪了!

肖湘推开一家叫“无限造型”的理发店门,才意识到这个时间对南桥镇这个地方为时早了点。但肖湘并不打算退回去。肖湘只看见一个留着长头发穿白衣T恤的小伙子正站在大镜子前往长头发上抹一种白泡沫,她知道他抹的是定型剂——摩丝。

肖湘闲站在大镜子前男的身后有些不自然,看着眼前这个把头发抹得像狗舔的似的,这让她心里吃了一小惊,这心里还有点那个。这心里有点那个,便犹豫了起来,正在想干站着还是退出去呢,那个男的才慢慢悠悠转头来看她,他一下子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连带着牙花。他老熟人般地笑道:“来了!”随后又赶快补了句:“快坐,快坐!”

他把肖湘让到皮转椅上,用一块泛着灰的白色绸布围在肖湘的脖子上。他瞅着镜子里的肖湘,问:“怎么剪?”

“剪短!剪到扎不出辫子。”这话几乎是她哽着声音说完的。

他却在她身后很轻松地说,他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怕肖湘的肩膀,非常认真地说:“头发剪了还能再长,你应该还在上学吧?天这么热,剪得短短的,又凉快又精神。”

肖湘被“上学”这个词搞得彻底绷不住了,眼眶里顿时灌满了泪水,她睁圆了眼睛防止眼泪决堤了,在这间陌生的房间里陌生的男人面前隐忍着。终于,她忍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漂亮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她的肩膀跟着剧烈地耸动。

这一切都毫无办法,对于她这样一个普通又特殊的家庭出生的孩子,只有听天于生活的制裁,这是她的宿命!

十几分钟后,她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不见了,肖湘看着大镜子里自己一头清水挂面一般的学生头。肖湘神情黯淡地想:蓄了许多年的头发,毁掉它这么容易!

理发员把手里的梳子在手心里敲打着,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我给你烫一下,这样既服帖又乱不了。”

肖湘这是头一回来理发店剪发,以往是村里的剃头匠走街串巷上门剃头,烫头恐怕还要等一阵子才能接受,于是她身子挺直,礼貌地摇着头说:“不用了,谢谢。”接着她问:“剪头发多少钱?”

理发员一边用手指了指墙上的价目表,一边转身朝着门外走去,说:“二十块,没涨价,钱帮我放台子上。”

肖湘放下二十块钱,她走出了理发店。

那天,台风虽然停得一点痕迹也没有,像个作案的高手,但天上的乌云却不配合地急迫得要命,“轰隆隆、轰隆隆”的雷声赶着追着般地打着比赛直冲大地,看来马上又是一场尽情的肆虐。肖湘出门时被风和日丽的天气诓骗了,没带伞,眼看着乌云集聚马上大雨要来了,她只好顶着才剪好的头发拼了命地蹬着自行车往家赶。

雨像是有人拿着满盆的水从高处往下倒的似的,有了雨水的遮掩,肖湘便伤心地哭了起来,眼泪很多很多地哭着。路上的行人看见她哭得这么伤心,刚下开口拦下她问问,她却一把加速蹬了过去。很快,这场大雨将她彻底地不留死角地淹没了,衣服湿淋淋地紧贴在她身上,使她看起来难堪极了。

早晨一起床,肖湘便顶着被雨水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新发型行尸走肉般地跟着肖立国一块去名叫玮的男孩家相亲了。肖立国刚到玮家就被玮家的两间三层楼房给吸引住了,这直接导致了这场相亲没有任何异议。

那天,相亲结束的肖湘莫名其妙地提着玮花钱买的一袋子新衣裳和她未来婆婆第一次见面硬塞的一千元回家了,这场相亲顺利得太不真实了,肖湘站在她家前院里看着自己双手空空的去又双手满满地回,她简直呆住了,为这荒诞的一天呆住了。

肖立国提早回家是有用的,他已经站在院门口等候肖湘多时了,他直截了当地问了肖湘,这个男孩怎么样?

没等开口,他接着又说:“我看这个小伙子不错,依我看,你们先处着。”

肖湘再不言语,还不知道肖立国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来。于是,她说,她口气很冲地说:“你觉得他好,干脆你去和他处吧!”

“我要是女的,我处都不用处,马上就和他把事办了,这么好的家庭你还挑什么呢!那个小玮要个头有个头,要相貌有相貌,家里还是在南京做批发生意的,这日子啊,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好。人家大大妈妈一眼就看中你了,欢喜得不得了,你到哪找这么好的家?你还想什么呢?”

肖湘久久无语没法回答,她知道在农村这样的家庭条件不差,甚至可以说不错了,相当不错了。

在农村女孩找家,没人挑女孩的家庭,俗话说得好,一家有女百家求。但那个年代的农村女孩找家不像现在这么复杂,什么五金首饰、城市房子、四轮车子这些都不是硬要求,一般家庭只要达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基本能解决婚姻大事。

肖湘清楚自己的家庭在农村如果是下,那玮的家庭在农村就是上,这一上一下中间跨度不是一点点,是很大很大的那种。朴实本分的农民肖立国得知这么的好家找上了自己的女儿,哪有不喜出望外的道理?简直可以说是天上掉下馅饼的喜事。

想明白后,热泪一下子涌满了肖湘的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满眶盈盈欲滴的眼泪弄得她异常狼狈,她快步逃离了他的父亲,她不愿让父亲看见她不争气的眼泪。

她躺在床上,把胳膊盖在眼睛上,像是要阻止汹涌澎湃的水势,又像是要遮盖这份软弱。她搁在心头想,她这头开得是大错特错了,先是草率地答应考上了高中却不读了,再来这一辈子的婚姻大事由着大人们嘴巴一张一合地就这么定了,她却连犹豫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C

在一个星期天,刚从外面回来的肖立国把肖湘叫到院子当中,在头顶暖暖的太阳下,把那个只见了一面的名叫玮的小伙子即将返城且想带着肖湘一块走的想法和盘托出。

肖湘当场就愣在那儿,怔怔地望着说这话的父亲。此时,肖立国早已一脸的“这事就这么定了”的表情。

肖湘看出肖立国根本就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命令似的通知她。其实肖湘在家也待不下去了,她想到暑假这么长时间,万一有个老师或者同学来找她,看她这副样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她又不能给别人解释,另外,她又担心如果有学校领导到她家里来找她,她要是在场,肖立国再说什么,她的心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在这一刻,她厌烦了尘世中的一切!

那年暑假没结束,十八岁的肖湘就跟着相亲对象玮去了南京这个让世人充满敬意的省会城市。这里我补充一点,我们村里上下户但凡是家庭条件不好的子女,读书都晚,甚至是被村小学十分负责的校长上门约谈了一次,大致内容应该是拿国家九年义务教育的决心说事,最后一个个的不得不抓紧送孩子上学。就这也晚了好几年呢。

没多久,肖湘从南京回来了,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回来的时间不尴不尬的,是高中第一个学期结束,离过年还有十来天。关于她那时在南京发生的一切是在我和她建立友谊的第一年,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二十世纪我认为最伟大的发明是手机,手机的便利不用我费口舌了吧。

我知道肖湘那段时间在南京过得不好,可以说很不好。不是说她的对象玮对她不好,恰恰相反是玮对她是很卖力的好,甚至是想着那年年底和她把婚事办了。至于后来为什么几个月却分手了,我想这个原因不用我多说,一定是出在肖湘的身上。事实也正如我所料,问题确实出在肖湘身上。

时间拨回到肖湘八岁那年,一切都要从她八岁说起,从她八岁就失了清白说起。肖湘从来没把毁掉她清白的男人的名字说出来,但我还是猜出了个大概,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七八成的把握还是有的。

肖湘八岁的那年,那个男人的年龄不大,说是男人并不恰当,毕竟那年他还不满18岁,他有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叫鬼强。

鬼强的妈妈在他更小的时候得了要命的癌症,治了一段时间,在家躺了一段时间,又在床上哀嚎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不忍痛苦在家上了吊,据说他妈妈上吊死的那天刚满三十五岁,死状特别的吓人。

鬼强妈妈死后留下他爸爸领着他和他弟弟二子苦撑了大半年。或许是失去女人悲伤不已,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鬼强的爸爸带着一身力气,在一个绝早的清晨,狠心地丢下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踏着满地的白霜,走掉了。

鬼强那年死了妈,走了爸,彻底变成了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这个岁数的男孩子缺少父亲的管教和母亲的温情,很容易学坏走上不归路。

那年开始,他便像个猫头鹰一样总在深夜里出没,人人都知道他是憋着坏搞出点事情来。也是那年开始,父亲再三再四叮嘱我阻止我晚上不要出门,他像个老母鸡护着小鸡仔似的对我身边的危险时刻警惕,一开始我并不明白,父亲一直看我不开窍忍不住敲打我,他直接把鬼强的全名报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懂了点男女私情。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大事。

鬼强和二子模样都照着他们妈妈的模样长,白净、清秀、还有点漂亮。身材却都照着他们爸爸的模样长,大高个子、结结实实一身的力气。我没见过鬼强上吊自缢的妈妈,可是我见过鬼强的爸爸多年后回到村子的模样,加上那时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

别看鬼强小小的年纪,能耐却特别地大,吃喝嫖赌样样拿手样样精通,并且还都是无师自通。即便这样也不耽误他把初中糊完了。十多年前的农村已经对文化和学历的要求既清晰又具体,上大学脱离农村是我们那个年代孩子共同的伟大的目标。

初中毕业没高中上的鬼强下来跟着奶奶和小爷干了一段时间生产。据说,鬼强天天晚上去敲人家的门,像是家里有大一点的闺女小一点的媳妇,都是他夜半敲门的对象。大人们说他这个年纪搁在过去是可以当爹了,于是,意识到这一点,村里的大人当即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就叫鬼强。人们还添油加醋地把鬼强说得可怕的要命,他们几乎没有异议地都用这么老套的法子警告也好,保护也好,为的是家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远离鬼强,躲着鬼强。

果然,鬼强没有什么亲戚里道的顾忌。当我知道他都干了什么之后,我每回想到肖湘她们那些年因为这个人过得那么苦,我总能想到这个猪狗不如的鬼强还在逍遥法外,那个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肖湘的漂亮是从小就有的,尤其她那一双水灵灵极有神的大眼睛,谁看见都要忍不住一顿夸。红颜祸水形容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是不是过了点,但的确是她的漂亮害了她。

鬼强早就标好了。

那天,鬼强连哄带骗把肖湘骗到了户里一处常年不住人的土房子里,进了屋里后,鬼强又把肖湘引到他提早准备好的床上。那哪是床,连个床板都没有,是他用干稻草和旧衣服铺出一个一人长的地铺,说是窝也不是不可以。鬼强残忍地脱掉当时只有八岁肖湘的裤子,他趴在这个女孩身上一边迫不及待如饥似渴地频频出击,一边威胁恐吓她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告诉她的父亲肖立国。他当即就对肖湘编造:“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了,你爸爸一定会把你吊起来打死。”这话很管用,八岁的肖湘把这事隐瞒了快二十年。

从那之后,鬼强三天两头找肖湘,哄骗她走进那间可怕的屋子里,躺在窝里任由鬼强趴在她气喘如牛。但凡这个被他吃得死死的女孩有一点反抗,他像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似的,说了一大堆无法无天大逆不道的话:你不跟我干那事,我告诉我死去的妈妈,让她从地里地府里带点小鬼上来把你和你爸爸吃掉。那些小鬼哪里都不去,就趴在你的床上。看着你,盯着你,吃掉你,吃掉你爸爸。

三年里,逼仄的草堆里,美丽的油菜花地里,冰冷的水泥楼梯口,甚至是他叔叔的床上,这些地方都是鬼强肆意妄为翻云覆雨的地方。肖湘是这么一点一点被鬼强拽进泥里。

那三年里,还有一个女孩和肖湘一样遭受着鬼强长期的侵害。肖湘没说她的名字,只说女孩是那个男的堂妹。

鬼强成年那年出去打工了,肖湘随着鬼强的离开才算过上正常的日子。

鬼强出去打工的第一年,村里便传开了,他在上海伙同他人抢劫并烧死一个出租车司机,被判入狱三年。三年过得很快,鬼强出狱回到家乡。那年,他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鬼强没再找过肖湘,即便走个对面撞个满怀,他的面部也不会再有任何的表情了。

似乎是从那时开始,这事彻底从她身上消失了。

肖湘说这些年如果不强行唤醒记忆深处那些埋藏许久许久的人、事,好些人和事都被忘得完全彻底了,像做梦一样,像没发生过一样。

D

接下来她的事情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路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这仅仅是她从南京回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发生的。

那年,她一个人悄悄地从南京回来,村里的大人和学校的学生全都放假了,这极大程度给村里的人们提供了审阅她的方便,关于她相亲跟着男的去了城里的熟悉程度甚至胜过了对自己和对自己家人的熟悉。从这点上,村里的人们一点也不脱中国人的俗套: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

肖湘一直都是一个本分的朴实的善良的人,但自从她的生命中有了那个沉重的包袱后,我在那种本分和朴实的善良背后,又窥探到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与善良无关的东西。

赵世玮和后来的蔡政峰都成了她甩不掉的包袱的“牺牲品”。首当其冲的是玮,受害最深的则是后来的政峰,为此政峰也背上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说不口的包袱。

那年,玮带着肖湘去了南京,他不过20岁,一个毛头小伙子,第一次相亲,头一回谈恋爱,情窦未开的男孩对女人没什么经验很容易深陷其中,即便是肖湘顶着一头鸡窝去相亲,人们也能透过鸡窝一眼就能看明白肖湘的漂亮,如此惊艳的模样,玮又不瞎,这直接导致玮心甘情愿全力以赴上阵,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地对待。老话说的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住在一栋房子里的农村富二代玮硬是磨蹭了几个月也没能成功撬动肖湘一丝一毫。

如果说是玮眼巴巴地只能看不能吃,急了,才放弃或者直接甩掉肖湘不要了,那就大错特错了。前面我已经说过了,问题是出在肖湘的身上,但那件事不仅仅是牵扯到男女私情这么简单,这其中还牵扯到另外一个家庭,往大了说,那可是影响到家族的丑事。肖湘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一个相亲对象和盘托出,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也是个实诚的傻姑娘。

我知道她既做不到对她的对象以诚相待,又不想带着谎言欺骗别人,这其中的难受不言而喻。

玮的妈妈是个挺成功的生意人,家里不缺钱,加上只有玮这么一个孩子,只要是玮多看一眼的东西,只要是玮想要的,这个妈妈总能想方设法地帮助满足儿子,肖湘是玮相中的女孩子,不出意外,这个女孩将来就是她未来的儿媳妇,是要在她家过一辈子的。

玮的妈妈不老派,很开通,她在她妈妈的影响下十几岁就跟着哥哥一块出去闯荡了。使得她身上总是洋溢着一种新的年轻的气质,她这种很好的气质不仅影响着她自己,连带着家里人和与她家来往的人一通被影响着。

玮的妈妈出生农村却有着城市人的眼光和远见,她一眼看出肖湘身上背负着很沉重的包袱。当然,她看到的包袱是来自家庭的包袱,不是别的什么包袱。她没有女儿,于是她很想肖湘既能做她家的媳妇,又能做她家的一个女儿。所以,她认为她做什么都是为了孩子好。为了帮助肖湘能尽快贴近融入到大城市,她大刀阔斧地对她的女儿进行改革,首先是要把农村人身上最可贵的朴实善良的气质藏起来,免得吃亏受笑,再来是说话的口音,还是免得吃亏受笑。

玮的妈妈对肖湘展露出的朴实善良眼中始终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有时甚至无法忍受这种朴实。要知道她是有这个本事和这种能力,想想她能由一个农村穷丫头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成功了,相当成功了。时间一长,她看她未来的儿媳妇那种自然流淌的朴实时的脸上所溢于言表的那份神情,那神情同一个急着赶路的城市人被一个乡下人拦住问路时的德行一模一样。

最终结果显而易见,一个人身上自带的气质是很难一时半时被改变。这点上,玮的妈妈很聪明,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并不强求,时间长了,受环境影响,受他们这些人的影响,她最终的变化是跑不掉的。

半块钱这种叫法再次出现在玮的家中,使得脱离农村多年的他们觉得陌生,觉得不可思议,觉得难以接受,以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玮的妈妈有一句她自己发明的至理名言,检验农村人和城市人的区别就听他们怎么说一块钱的一半,城市人会说五毛钱、五角钱,农村人才会说半块钱。我不知道肖湘是花了多久时间改掉这个说法,反正我头一回说被周围的人点了一次,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便轻易改掉了。

玮的爸爸是个极其浪漫的人,他对这个只给他生育了一个儿子的女人基本上是听之任之。连拳打脚踢外加上嘴啃咬,他不仅不生气,还一脸笑嘻嘻地,甚至有时故意惹得女人这么干,一个“四口之家”大概只有肖湘不知道这是夫妻间的情趣。

有一天,玮的妈妈吃好晚饭拉着肖湘偷偷摸摸地钻进她房间对她说了一些话,大概意思是让两个年轻人住在一块,肖湘没有吭声,她觉得这话有点伤人。见小姑娘不言语,她干脆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要求结婚前先把孩子怀了。

肖湘怔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此刻眼前这个很好的阿姨会说出这种话来。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因为玮自从跟她确定关系以来,从来连手都没牵过,不要说亲嘴了,更不要说跳过领证结婚直接怀孩子了,连一句这方面的暗示都没有过。

眼泪,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渗出来,涌满了肖湘的双眸。肖湘的视觉出现了浮影,满眼是漂浮不定的影子,连近在迟尺的人也在眼中摇摆。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变得遥远起来。

肖湘眼中的世界愈来愈飘渺,心里的世界却愈来越清晰。这一刻,肖湘突然有了那么强烈的自我批判意识。这意识,来得如此强烈,又如此清晰。

肖湘,你错了——肖湘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你考上高中不去读却相亲又跟着相亲对象一块进城那一刻,你就错了。你心里没完全彻底地从学生的身份抽出,又急急忙忙地相亲,还和男孩住在一块,这中间缺少时间和情感过渡。你说,你是不是干得太荒唐了?于是,你受到了“惩罚”,眼前的“惩罚”:你一个家庭条件各方面都不如人家的女孩子,一次相亲就跟着男孩子出来了,你没有多高的学历,没有多好的素养,甚至没有工作过,没有挣下过一分钱。你拿什么和人家相提并论,你身边这个很抢手很抢手的年轻的男孩子,就是再过几年不论是回到农村还是在城市里,人家女儿是要带着丈母娘一块抢都不一定能抢到手,你却很走运,见了一次面,人家就认准你了,认定你了。人家要求你生个孩子不过分吧?合情合理吧?再说了,你们这个年龄别说年底就是再过三两年也不符合规定的结婚年龄,与其以后来个一拍两散,倒不如先把孩子生了。这么一想,人家这么说还是为你着想呢,可不是为她那很抢手的儿子着想。你这心里隐藏许久的东西,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吗?能过得了很喜欢很喜欢你这一家人的关吗?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害?到底是你伤害了别人,还是别人伤害了你?

几乎是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火车站的等候大厅里,只进不出的密密麻麻的人潮是一年一度的春运的景象。肖湘背着来时黑色的换了一次拉锁的书包站在人潮中,盯着大厅屏幕上滚动的信息,等那班带她回家的车次。

昨天晚上,该说的话说完了,该下的决定也下了。今天早晨玮出来送肖湘,走出大门口,肖湘坚决地不让他再送了,听够了玮真诚的道歉和挽留,有些话,她不好说,也不能说。发生在她和另外一个女孩身上的事情,她不敢提,生怕人家觉察到更多。

那天的天气真好,清晨的太阳都有了些热力,照在身上热情极了。肖湘坐在靠窗的动车上,抬头望向窗外,望向更远的空中。她思绪万千,从夏天离家到冬天还乡,竟过去了半年,这半年来,使她感到比以往她度过的所有日月都要漫长。

E

肖湘回家待了没两天又去上海了,她是去他父亲肖立国在上海开饭店的外甥们她表哥那里帮忙。那天肖立国一通电话打到上海那头,电话那头直呼“妈妈呀、妈妈呀……”看来他们也听说了那半年都发生了什么,他们做外甥的不好直截了当地在电话里头指责舅舅这事办如何如何不对,只能在电话里把对小表妹的惋惜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顺便再拉一把他们的表妹。

那天天没亮,肖立国用有些力气的大手抓住肖湘的细胳膊,背着她的书包,在万圩出户的挂着白霜的土路上大步流星地走着。肖湘挣脱了几次,没有成功,只好一溜小跑地跟着肖立国往前踉跄。直到出了村子,上了合蚌公路,肖立国才松了有点神经的手,脚步也才明显地正常起来。

肖湘有点明白了,肖立国是不愿碰上村里的人,不愿让村里任何一个人看见她二次离家,上一次她草率地跟着玮一块去城里又灰溜溜回家已经惹得村里人议论纷纷了。

肖湘知道,她的辍学和相亲的失败,都让肖立国不能忍受。现在边防四周,没人不知道他家这两档子紧密相连不太好的事。搞得她回家后肖立国哪哪都不自在,总觉得有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嘀嘀咕咕。肖湘其实还好,早在半年前,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肖立国就不行了。尤其是肖湘这次相亲也并他想的那么好,他早听那头说看不上他丫头不想干了,好在最后是肖湘先不干了,但这也把肖立国剩不多点的自尊扫荡一空。于是,肖立国便放下了所有的成见,追着赶着把肖湘送走,送的远远的,送到远在千里外的另一家人家去。

肖立国站在南桥镇的合蚌路上,眼瞅着肖湘上了开往上海的大巴车,肖立国隔着玻璃叮嘱着,车子掉了头,转了弯直奔上海。肖立国继续挺着不太直的后背,站在路边张望,一直到大巴车从眼前消失。

肖湘有三个表哥,其中两个都在上海开饭店。到了上海,肖湘一直都在小表哥家的饭店里帮忙,虽说她二表哥的饭店也不远,走路要不了二十分钟,但她却很少去。可能是二表哥家的帮手多,她要去了,插不插得上手,这个不好说。农村人在城市开小饭店主要是做熟人的吃食,她二表哥的饭店开在一条胡同里,穿过马路有一条街,那条街上都是老家人开的KTV、棋牌室、水果店,他们去二表哥家的饭店更近,有时候,人一多,他们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卷起袖子帮着干,几个人一进一出,很快抬满一桌菜。

肖湘喜欢待着小表哥家饭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熟人少,加上他小表哥的老婆是本家,按照辈分用不着叫她表嫂,只要亲切地喊上一句大姐。那几天,她主要跟着大姐的父亲大爷后面抬菜,少了不少熟人,身体累点没关系,只要心里没什么负担。

麻烦的是,肖湘白天干完活,到了晚上要睡觉啊,可她步子都不用多垮,直接从厨房的一道小门穿到后面一个老小区。那是她大表哥家退伍回来在上海大众汽车厂上班的小儿子,政峰租住的地方,她来了之后,政峰则临时跟着大爷一块住,政峰睡觉的地方成了肖湘在上海的临时落脚点。

那是肖湘第二次见到这个要叫自己表姑的小伙子。当年,政峰上部队的那一天,临行前,她大表哥特地跑过来叫上她爷俩一块去吃了酒,那天,近的亲戚都来了,村干部也来了,吃完饭,村干部走在前面,亲戚们走在后面,肖湘是跟在村干部和亲戚们的后面隔了很远一块送了政峰,送了很久很久。

现如今,肖湘一到上海就占了人家睡觉的地方,她心里是有点过意不去的,可转念一想,没几天她回家不来了,也就没那么过意不去了。

肖湘很清楚自己突然来上海投奔这些过去他们来往并不密切的表亲,这很容易让他们看不起她。当然,这些是她自己想的。事实上,他们对她的突然到来很热情,很欢迎,甚至他们还有一种痛心,痛心她怎么就能听爸爸的话不读书呢,没钱读书不要命,要命的是浪费这么好一个读书苗子。可当他们觉察到另一种可能性时,他们的痛心则被另外一种心情取代了,他们几乎无异议一直认为这是天大的缘分,命中注定的缘分。一想到这,他们的心情都极好极好。

距离过年没几天了,政峰上完最后半天班就放假了,中午他下了班哪里没去就到饭店里帮忙,他三婶从抽屉拿了五百块钱递给他,说:“你带着你小姑去城里逛逛,快过年了,好不容易来趟上海还哪里都没去过呢。”

政峰没推脱,很干脆地接过五百块钱。那天,肖湘跟着政峰一块去了一趟城里,吃喝了一趟,还把来时背的破旧的黑色书包换成了一个粉色的拉杆行李箱。政峰比肖湘大五岁,当兵两年,工作三年,也算是一个有不少见识的人了,他早听说了肖湘的事情,也知道她是来上海散心的。于是,那两天,他得空就陪着肖湘聊天,带着肖湘去公园里散步。说真的,那两天也是肖湘在经历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后头一回笑,不是努力挤出的笑,是很开心很开心地笑。

很快,这很开心很开心地笑传到千里外的老家人的耳朵里。村里马上就家喻户晓了,而且走板走得很邪乎。事情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发展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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