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小女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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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湘一直陪着表哥们磨蹭到腊月二十九才下定决心歇业半个月,匆忙慌张地从上海出发,一群男男女女躺在小表哥的买菜用的厢式货车的车厢里,上面盖了一层不透明的塑料膜,一路上很顺利,没有查车的。下午三点到了南桥镇,车厢里这时像极了桑拿房,热气腾腾,躺在里面的人开始喘着大气,心神不宁进入最后阶段,车厢的人是在南桥镇的一个十字路口才兵分好几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晚上,肖湘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来是白天没干活不觉得累,二来是回来的路上睡多了。于是,她抓起一本她看过许多遍的小说又兴致勃勃翻阅了起来。一页纸还没翻完,肖立国从客堂里抓起一把椅子走进了肖湘的房间,笑逐颜开地坐到肖湘的脚头尖,似乎有话要说,肖湘目光瞥见了。于是,她把手里的小说那一页折了一下合上,重新塞进枕头底下,拉了拉被子,坐直了身子。肖立国用手把床边的被子朝里招了招,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什么怎么打算的?”肖湘不知道这个打算是指哪方面。

“那个赵世玮听讲定了,过完就订婚。”肖立国的口气极不好,脸上的笑纹褪色了,爬满了痛恨。

“那是他家的事,与我何干?与你何干?”肖湘乜斜着眼睛问父亲。

肖立国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盯住肖湘问:“你说何干不何干?你把他甩了,不错,但是他马上就订婚了,你说呢?”

肖湘看着父亲的脸比脸谱变得还快,她继续反问:“我要说什么?”

没等肖立国开口,肖湘接着说:“什么意思啊?他要订婚了,我要去闹一场,把他再抢回来还是什么,你真这么想,我也不这么干,是我不喜欢他,是我甩了他,他别说订婚了,就是马上结婚生孩子和我也没关系,那是他家的权力,也是他的自由。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以后不要再说了。”

说完,肖湘就要躺下睡觉。

可肖立国却直着眼珠子品着肖湘的话,品了半天才品出味来,不禁生着气说:“人家那是订婚吗?人家就是订婚给你看的,意思是告诉我们,人家不怕儿子找不到好媳妇,诺,这不马上就订婚了。你跟他在南京待了好几个月,人家也不说把婚定下来,你难道不知道要脸吗?外世人不说吗?人家肯定要说啊,说你是人家退掉不要的,转头又找一个。你现在也不读书了,不把家找好,你还想什么?”

这样的大冬天,肖湘的脸烫得像炭火一般,并且能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她的脸登时也沉了下去,她盯住父亲问:“你这说的什么话?人家是说了,说的要我先把孩子生了,你说我要怎么办?要我继续错下去。”

听到这话,肖立国的情绪很坏,他的两只眼睛马上就骇得圆住了,他有些惊慌失措地望了望坐在床上肖湘,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大口长气。

当初他有多欢天喜地地同意开这门亲,现在他就有多哀痛欲绝地悔恨有过这档子事。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找不痛快吧。

接下来,可不是石头砸脚那么简单了,简直可以说是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前面我说过了,上海那群好事的亲戚们意识到另一种可能性,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肖立国这个缺少思量的老农民的耳朵里,事情就变得既简单又没顾及了。

肖立国像夜贼一样探下一颗瘦小的头颅,声音压低了说:“你二表姐说了,过完年就让你和政峰结婚,你是什么意思?”

肖湘当场就愣住了,她怔怔地望着父亲。此刻的父亲把手放在她脚头的被子上,也是一脸的“这事就这么定了”的表情。

肖湘看出根本就是他从头到尾不想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又一次命令似的通知她。这一次,她真希望是她耳朵生病了,听错了。在确定不是她耳朵生病了,而是他们这群人生病了。于是肖湘的冲劲上来了,她先是把腿使劲地一蹬,把肖立国的手从自己的被子上蹬掉。肖湘哭笑不得,说:“是你有病?还是她病得不轻?我们是什么关系,不用我说明吧?他奶奶可是你的亲姐姐!你可是他的舅爷爷!是你还是他们谁出的点子,竟然让姑姑嫁给自己的侄子!你们是疯了吗?知不知道这是乱 伦?是我不要脸,还是你们不要脸?”

肖立国心里清楚话是这话,不错,可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于是他说道:“一开始,我是不同意的,这关系摆在这,般辈不合,开了亲不好叫。你姑姑那头表姐表哥们说了,这个叫什么,怎么叫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最主要是能把你安排好,他们该怎么叫我还是怎么叫我,不让我们为一点难。你以前怎么叫他们以后还是怎么叫他们。他们还说了,将来我的养老问题他们包了,不要你们小的烦神。那我的意思是这,我们都不讲究这个般辈问题,你和他结婚那就是最好的选择,不管到哪里,不管到任何时候,你都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人了,首先对你也好,再来对我也好啊。”

“在我的心里,我始终敬重你这个父亲。从小到大,我不管是说什么做什么都听你的,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你通通要逼我做一遍。外人来欺负我伤害我侮辱我就算了,现在就连家里的亲戚也要过来踩一脚。就拿我读书这件事情,我为什么考上了都不让我读。现在你又让我嫁给你亲外甥的儿子,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乱 伦啊,你知道这是乱 伦,你也要逼我是吗,你他妈的算是个什么父亲啊?”肖湘细说着肖立国的“罪状”。

肖立国自然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有了开头,不可能就这样算了。于是,肖立国又接着说。

“我是为我自己啊。我这么做那都是为你啊,我能陪你一辈子吗?你要和他结了婚,我就是今晚死了,你也不至于出去流浪。有一个家,有一个疼你爱你的人不好吗?别人听到结婚都喜笑花天的,你看看你结个婚搞得要死要活。你搞给谁看啊,我辛苦养你一趟到头来还是我的错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把你掐死算了,省得你长大这么不争气。”

“当初要你真掐死我就好了,也省得我现在活得生不如死,我恨不得是今晚,我死了算了,省的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践我,我终于知道我妈为什么跑了!”

“我就问你一句,这婚你是结,还是不结。”肖立国开始动怒了。

“我不结!我坚决不会嫁他们家,乱 伦的事情我坚决不做,除非是我死,除非他们愿意娶一具尸体进门。”

“你不结!好,你不结。你不结。这样吧,你别结了,你也别死,我今晚就去亲死,现在就去亲死。”

说着,肖立国的眼泪水也跟不要钱似的滚滚流淌。说着,肖立国就要去亲死,“你到底是结还是不结?”他又问。

床上咣的一声巨响,肖湘披着衣服跪在了床上,一头磕在床沿上,接着是肖湘歇斯底里的声音骤响:“我结!我结!我结!我结!我结!我结!我结……。”

她说我结的时候,声音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嘶哑,愈来愈悲愤,愈来愈凄然,最后,竟带了哽咽。

说完这话后,肖湘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她眼泪很多很多的哭得不能自已。自己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没有一件事情能够让她这样大哭。此刻,她却因为肖立国的几句话,她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绝望,那么痛苦,好像要把这些年受到的所有委屈全部哭出来。

白织灯下,肖湘的脸色惨白,抓住被角的手颤颤巍巍,心想:一切都完了。

真的,她的力量使她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除过客观的压力以外,她主观上的素养本来也不够坚定,她现在还不能站在更高水平上来理解自身和这个社会,从某种方面上说,她和孩子一般无二,虽然说她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懂事乖巧,甚至也有较鲜明的个性,但并不具有深刻的思想和广阔的眼界。故此,最终她还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于是,她答应下了这门亲事……肖湘尽管过了年才算长到十九岁,但实际还没有十九周岁。虽有过一次相亲记录,但她的的确确还没考虑过自己的婚姻问题。一直以来,她认为她要走的道路始终只有读书这条路,知识改变命运!这是她十一岁那年定下的目标!但她又很清楚,人这一辈子也许谁也不能回避这件事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想不到这样一种强人所难且难以逃脱的法则,这样快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肖湘和蔡政峰结婚的日子定在过完年初八,赵世玮的订婚宴是过完年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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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不同往年的是,家里不再只有肖湘和肖立国两个人,每天家里都有不同的人出没,绝大多数竟是来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子。可笑的是,家里的绝大数亲戚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要不是因为这桩婚姻,大概他们这辈子也不会到她的家里专门看她是何模样吧?

当然了,这其中还不乏有看笑话看热闹的人。这点,他们不可能不加以隐匿,他们突出脸上还是过年的喜庆和对即将成婚的两个新人祝福的喜悦。这大概只有肖湘和政峰与他们不同,他们作为这场包办的婚姻的当事人,大概只有疯了才会笑出来吧。

政峰的父母,也就是肖湘的表哥表嫂对这即将过门的表妹,他们也并不能自然地演绎出作为公婆和哥嫂双重身份下的状态,作为哥嫂他们是自然熟悉不过了,但是作为公婆他们很难把握这尺度,肖立国和肖湘的姑姑只要活一天,他们自然也是不敢摆出公婆的谱来,肖湘在一众侄子侄女们的加楔下也是相当难堪,她感觉自己就像那杂技场里的猴子一样,她是主角没错,只不过是个丑角,小丑角色罢了。

从古到今,人世间有过多少这样阴差阳错!不能简单地归咎于一个人的命运,而常常是当时社会的各种矛盾激化一种必然结果!实际上,她陷入到了一种极大的苦恼之中,她在父亲说合的两段婚姻里苦苦挣扎,这种挣扎并不是因为她想要自主的爱情或者她正在经历自主爱情的甜蜜,而是她本身对爱情这种虚幻的物质从来不抱有幻想。

赵世玮和蔡政峰不一样,前者是从他们相完亲才认识,相亲前不认识,甚至连听说也不曾听说过。后者就不同了,往小了说,他们是不怎么亲密亲热的表亲,顶多各家有个什么事情需要到场过过样子,连叫不叫表姑,这都不要紧。往大了说,他的上两代和她的上一代是一个祖宗,这其中关系牵扯久远复杂,且不易隔断忽视。也就是说,前者处理感情又干脆、又干净、又清爽。后者处理起感情则变得冗长、繁琐、拖泥带水,我也说了,一旦要牵扯起来,那牵扯面的大而广是可想而知的。

此刻,肖湘没有心思从根上检讨她的不幸,她只是悲叹自己的命运不好。肖湘经过她过去那一段或几段的悲惨遭遇的伤害,最后她还是没有逃脱她不情愿的结局。

从答应和政峰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万分后悔,没错,她的一生被她一句话断送了,她成为整件事情的推动者,她一次又一次鼓足勇气,想赶快找到家里最高分量的大人,重新否定她答应了的事。但随着事态的发展,她又泄气了,她放弃了。她看见那么多人已经忙着筹办他俩的婚事,这场婚礼留给这些人没有多余的时间,肖立国这些天,天天都和政峰父母在一块商量着她的婚事,并且双方已经对外宣布了两家的“亲家”关系。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她此刻还是再反悔这门亲事,将会引起怎样的动荡,她不清楚,但她知道一定是她无法想象的后果,再说了,这件事情,由得了她反悔吗?她反悔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正月初八,在他们结婚的当天。肖湘在自己的婚礼上,可以预见的,她的婚姻无疑是“热闹非凡”的。那天政峰的父母穿上了新衣裳,早早就等在饭店门口了,脸上堆着笑容,热情地招呼前来的客人,甚至和每个客人握起了手,这可是他们亲爱的儿子的婚礼,他们极力的表现出对在场所有人的重视。每台桌子上都铺满了酒菜、香烟和茶水,后来过意不去,又摆了不少水果瓜子,早到客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谁坐在一张桌上吃水果,嗑瓜子,和茶水,拉闲话,说话声和笑声嗡嗡响成一片。

肖湘在众多亲属的祝福下,在“丈夫”政峰的怀抱下走进了他们的新房。这场婚礼最匆忙的从来都不是主角本身,可以是公婆,可以是老丈人,也可以是哥嫂和舅爷爷,可以是表哥表哥,也可以是姑姑和叔叔,可以是司机,可以是装修工人,可以是一群熟悉而陌生的配角,总之不会是两个新人。至于他们这对新人是怎么在一周内完成所有婚礼流程,他们又是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接受这一切,或许这些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问题。总之,正月初八的这场婚礼从开始一直到结婚都很顺利。

肖湘脱掉婚服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大红袍睡衣,她目光呆滞坐在沙发上,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不得不承认,肖湘在精心打扮下,使得一个本就标志但不张扬的人,一下子更引人注目了。肖湘本来就具备漂亮女孩子的脸型和曼妙丰满的身姿,这身喜庆漂亮的衣服。此刻,穿在她身上,很难看出这女孩居然来自农村!

政峰看着眼前如此美丽迷人的新娘子,心中荡起了一股热辣辣地激流,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了困难。此刻,快乐和苦恼在政峰的心中像两条纠缠在一起的乱麻绳,乱绞绞地找不见各自的头绪。

政峰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他怎能看不出她心里的苦。就像他知道自己的无奈一样,他在结婚前,就有人告诉他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嘴上说着没关系,可说服不了他自己。即便如此,她又有什么错呢。他实在不忍心责怪眼前这个女孩。

肖湘看着眼前这个帅气高大的新郎,她可怜他也可怜自己,要是眼前这个新郎的新娘子不是自己该多好,这样起码他会比现在幸福!

肖湘有气无力地坐在沙发上,问他,家里有没有杯子?

这个家里只有两个人,政峰知道她在和他说话,不知道的是,两个人从上海回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此刻,他脑子里还像乱麻一样没有头绪,不知道什么时刻,他被一样东西吸引了,造成他短暂的迷幻。

“那个…这个…我…我…我去…我去找找看啊,你在楼上等我啊,我…我…我马上就回来。”政峰磕磕巴巴地一边说,一边冲下楼找她要的东西。

肖湘拿着杯子像是在观察什么,然后在最不恰当的时候把手里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在地上,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拿起一块玻璃渣就在手腕上划了下去,她丢掉玻璃碴躺在沙发上,任由鲜血从她的身体里向外流淌着。死的念头一刹那间便占据了她的心。

政峰听见声音急忙从房间跑出来,他看见她自杀了,她在他们新婚之夜自杀了,有过几年部队经验的他,第一时间他看见这样的场面,他并没有乱了阵脚,他赶紧冲回房间拿出医疗箱,颤巍着地从里面拿出一卷纱布,正当他打算将她的出血口止住,肖湘反抗地说道:“你让我死吧。我死了你才能有真正的婚姻。”

政峰似乎被激怒了。这几天他心里头也是乱得很,谁知道这洞房花烛夜,她又在他面前闹自杀,他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他愤怒地说:“你想死我不拦着,但是你不能死在我这屋里头,尤其不能在今晚死。”

政峰趁机为她包扎好伤口,他看见她的脸上被他刚才一巴掌打红了,他心疼地想去抚摸,却被肖湘抬起胳膊挡住了。政峰不得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刹那间,他感到浑身的血都向脸上涌来,眼睛也好像蒙了上一层灰蒙,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

政峰再一次审视了他和肖湘的关系,结果结论和他开始拒绝时一样,一切都明摆着,这让他心神不宁,目光恍惚。

政峰在新婚之夜并不强迫她,他只是告诉肖湘,让她不要把她新婚之夜自杀的事情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行,但凡有第三个人知道。不出一天,那么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了,那个后果将和他们当场悔婚带来的后果一样,都会引起他们任何人都无法承担的后果。

政峰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收拾残局,他在一点一点地将地上的鲜血擦拭干净。肖湘看着政峰这样,问:“你为什么会答应结这个婚?”她心想,我没得选择,可你不一样啊。

“我二姑告诉我是你想结这个婚,是你和舅爷爷想结这个婚,也是你们主动提出两家结亲。我一开始并不答应,但是他们都说你过得太不容易了,我要是答应下来了,我们就是亲上加亲,将来照顾你和舅爷爷就理所应当了。”政峰一边继续手里的动作,一边把他知道的事说了出来。

“我以为是你和你的家人们逼迫我们妥协,我不知道原来问题是出在我身上。原来是我们让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都清楚我们结婚这个事情太荒唐了。”肖湘从沙发上站在地上泪眼婆娑地说。

此刻,他们才知道,他们被两头大人骗了。

“是荒唐啊!简直荒唐至极!这不是你的错,这个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这是我们所有人的错。”政峰痛苦地说道。

谁能想到这样的良辰春宵,两个新人居然蹲在地上相互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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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湘同父亲进入了冷战时期,索性婚后连门都不回了。肖湘不回门,肖立国就隔三岔五地往她婆家他外甥家跑,一待就是一整天,好几天三顿饭都是在一张桌子上吃。政峰婚假一结束,肖湘头也不回地跟着一块回了上海。三个月,肖湘没给肖立国打过一次电话,肖立国都是从外甥口中得知肖湘在上海一切都好。老家的人们,于是开始翘首以盼另外一件事情。

看似十分平静和谐的夫妻生活在三个月后被渐渐打破,三天两头接到家里的电话,电话的内容无非就是关心和问候,也正是这三天两头的电话惹的祸。

我们都该知道的是,自从肖湘进了那家人家的门,她从来没有叫政峰的父母爸妈,她还是固执地叫他们哥嫂,她也并不打算在一个恰当的是时机下变更称呼,她这是要提醒她自己,提醒他们,提醒他们所有人,这就是他们要的婚姻。每回,政峰捂着听筒转达老家传来的问候,放开听筒把城市的问候传回老家。渐渐地,老家过来的电话并不强调找她,都是品质很高的政峰在电话里头和老家人迂回。

除了三天两头的电话外,还有是从老家寄来的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有一回,政峰实在掩不住了,说:“我爸妈问我们怎么还没有孩子?”

肖湘知道这是不可回避的事情,她也毫不遮掩地说:“如果你是其他事情,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有生孩子这件事我做不到,先不说我不想生孩子,就说我们这样的关系能生孩子吗?我们现在关系你应该也清楚。”

肖湘对感情,对婚姻,对孩子是恐惧的,这恐惧不容置疑地来自童年的伤害。她的内心是恐惧的、庆幸的、然而又是痛苦的、毁灭的,她断定她这辈子不可能会成为一个母亲,甚至不能成为谁的妻子,这结论一出,令她痛彻心扉!

虽然她已经是个成了家的妇女,但实际上这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单身一个人过日子。她似乎“习惯”了这种处境,最少在生人看来,她的一切都是正常的。

这头毫不知情的政峰却并不知道肖湘已经将他认定是使她痛苦绝望的人。

名义上她是他的妻子,实际上他对她来说,还不如一个陌生人呢!陌生人还能得到她一个笑。从结婚到现在,她和他不仅没有同过床,甚至连几句正经八百的话都没说过。

肖湘她很清楚,这所谓的荒唐的婚姻把她和这个人拴在一条绳索上,而解除这条绳索要通过威严的法律途径。本来这也许很简单,可怕的是,公众舆论、复杂的社会关系家族牵扯以及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像千万条绳索在束缚着她的手脚,解除这些绳索就不那么简单。还有一点使她难以启齿的是,她是希望政峰撑不住了,熬不住了,由他来解除这条沉重的绳索!

政峰自以为他很明白。她是挨着他们身份的关系不能接受他,他甚至以为她心里有一个男人才不接受他,他在决定和她结婚的那刻起,他心里就认定了她,不管她过去和自己什么关系,也不管她过去和谁在一起过,他只知道他们已经结婚了,那他们就是夫妻。只不过他不愿意去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他愿意给她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也愿意等她能接受自己的那一天,他愿意将这主动权交给她,他只要什么都不做陪着她就行了。可现在,他们的家里人已经等不及了。

政峰选择在结婚一百天纪念日这天里打算浪漫一下,这个对他这么传统的参过军的正统男人来说并不容易。于是,他找了他的好兄弟们一块帮他出谋划策,地点最终选择在他二叔家的饭店里,时间选择在二叔家要打烊的时候。

很快到了晚上,肖湘像往常那样在家等政峰,她几乎不刻意记住政峰回家的时间,就像清晨,政峰在肖湘还在睡觉早早出了门,她也没有注意到政峰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应该说她从来不在意政峰任何事。但政峰到了晚上九点还没回家这种情况是没有发生过的。于是,她想着出门迎迎他,恰巧政峰迎面走来,等到他走得更近时,才问他,是不是单位有什么事耽搁了?

政峰看见肖湘竟然主动出来迎他,他认为她开始向他缴械投降了,这个带有点浪漫色彩的想法,使政政峰很兴奋。他酝酿了一整天的情绪在此刻早已乐开了,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他不认为这是他的幻觉,这一切都是真的。又一想到马上她会因为感动而扑向他的怀抱,他便更加激动和期待了。

“你是等我等急了吗?那我以后下了班马上回家。”这大概是他刚才的错觉导致他一定要说出这么调情的话。

肖湘的反应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正当她转身要回家,政峰冲上前抓着她的手,说,欣欣今晚在在饭店过生日,马上就开始了。

肖湘下意识把手甩开了,她本想直奔家里,当她知道是二表兄女儿她表侄女今晚过生日。要是她像一般农村妇女结了婚,被丈夫丢在家里,她完全可以不当回事。可她现在不在农村,她离他们很近且通知到到她了,她不去实在说不过去。

她任由政峰牵着去赴欣欣的生日会。因为很近,走得很快,他们没迟到。他们走进一个包厢,却冷清得很,连灯都拉开,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她转过头问政峰是不是这个......还没等她话问完,包厢里的彩灯亮了,很多很多的彩灯亮了,随之而起是一阵欢呼,紧接着是漫天飞舞的花瓣,有一大束红色玫瑰花在彩灯中间,肖湘被眼前这些人弄得不知所措,肖湘感受到了许多双鼓励的眼睛,政峰的一个胖胖的战友开政峰的玩笑,说:“你小子,都听说你闪婚,没想到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啊!”

然后是三五成群地赶哄起来,亲她、亲她、求婚、求婚,只见政峰单膝下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美的戒指盒打开举着,然后深情款款地看着她,说:“我们结婚不是我求的婚,今天是我们结婚一百天纪念日,我想认认真真地求一次婚,老婆,你愿意嫁给我吗?”

肖湘开始就对这种聚会有一种担忧,没想到这种担忧这么快被证实了。肖湘在热闹中,体会到一种难言的尴尬,同时有一种难言的悲哀。

此刻跪在地上的政峰还跪着,但他不得不继续跪着,因为肖湘怎么也不会说“我愿意”这三个字,在场的政峰的朋友兄弟们并不了解情况,都以为是肖湘害羞或者是生气这迟来的求婚,于是,政峰的战友们在一旁起哄,说:“哪有结了婚还在求婚的,你就活该跪着吧。”

在所有人一块起哄下,政峰趁机把戒指套在肖湘的手上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政峰不想让人家看出自己这是第一次,也只好学着过来人的样子,搂着继续尴尬的肖湘,竭力做出一种熟悉,不以为然的样子来。

肖湘突然觉得自己这种匿影藏形的样子很无聊,也很讨厌,无聊讨厌到了伤害别人的地方,这在肖湘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在一种陌生的环境中,肖湘把持不住自己,令自己失态。这让她肖湘很生气,很生自己的气。

肖湘根本不能理解这个峰,她对他这么残忍,他为什么还去干这些献殷勤的事?她是一个已婚的女孩,没错,可她却完全过着单身的生活,自从她第二次到上海,她也尽量忘记自己已经结了婚。

终于熬到结束,已经快十一点了。肖湘站在微风习习的月色中,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政峰在跟大家握手话别,还是那个胖子战友,握着政峰的手,随口说了句:“下次就要吃你家孩子的满月酒了吧?”政峰嘴上说好,连说了好几个好,眼睛却下意识地瞥了眼肖湘,颇有点不自然。

站在一旁的肖湘自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想上前说点什么,却被政峰拽住了,政峰摇摇头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走在行人稀少的马路上,肖湘低着头一言不发。昏黄的路灯,将肖湘颀长的身形拉得更长更单薄了。四周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政峰鳄鱼牌皮鞋敲打马路的声音,寂寞而单调。

政峰走到家门口,他在门口站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尽量轻松一些地推开了门,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进了房子。一刹那间,狂怒的火焰骤然在这个绝望的人心中熊熊地燃烧着。但他显然没有顾及身后的人,要不是肖湘跟得紧就让他关在门外了,然而他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肖湘早就觉察到政峰的不愉快,因此很后悔跟他去参加那种聚会。她莫名其妙地赔着小心,她在这种莫名其妙中,下意识地叹一口长气。政峰被肖湘的叹气搞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更生气了,他飞起一脚,踢翻了脚边的椅子,椅子不偏不倚地撞到肖湘的腿上,肖湘忍不住痛蹲在地上,捂着腿有些吃惊地望着灯光下失控的政峰,沉默着一言不发。

站在脚地上,政峰很快就有些后悔了,此刻他还不知道肖湘被他一脚踢得蹲在地上,只是望着她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心里有很大的不忍。

政峰自己心里明白,自己的这场脾气来自何处。但政峰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天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不快发泄出来。

自己凭什么?政峰心想,你根本不了解她,不,你应该是了解她,既然了解,为什么在今天干这么蠢的事,为什么要在那么多熟人面前干这么蠢的事,你作为男人的体面和尊严早被人窥探出来了,人家只是不说罢了。

政峰心里很后悔。

政峰此刻躺在地板上的床铺上,他现在经过一阵沉静之后,她听见肖湘在床上翻来覆去发出的声响,他的心又一次怦怦地狂跳起来,他多想希望肖湘来到他的床上,找他和好。

一直到了深夜,政峰心里所盼望的一切都没发生,他现在知道,她已经睡觉了。

政峰再也忍受不了了,突然从地上冲到床上掀掉肖湘身上的被子。这么多个晚上,肖湘一直不脱外衣裤子甚至是袜子在床上独自睡觉,把他丢在地板上打地铺。政峰一想到自己夜夜在地板上流泪,叹息,无数次想大喊狂叫。

他一拳打在肖湘旁边的床上。

政峰将整个身体都压在肖湘的身上,昏暗的房间在皎洁的月光映印下透着明亮,峰的眼神在这月光下也变得狰狞恐怖,他的眼神像是死死地盯着一个猎物,恐惧唤醒了麻木的肖湘。肖湘一下子警觉起来,她在政峰的身下开始拧 动,开始挣扎,她开始向床 边挣 脱,但这种拧动和挣扎深深深深地刺痛正压在她身上的政峰,正当政峰快要伸手去开灯时,啪的一声,床头柜上的灯被政峰一把推到地上。

政峰把肖湘按 住,一只手 粗鲁 地在肖向 湘的身 上游 走,肖湘拼命 地挣扎,她在政 峰 身 下重复着:“别,别,别…你别这样,你不能这样。”政峰完全不在乎肖湘的害怕,而是用 嘴 将肖 湘的 嘴 堵上。

肖湘在政峰压 得紧紧 的 怀里,面对他如此强烈的攻势,肖湘千忍万忍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

政峰他开始用 嘴收 集这略带咸味苦涩的清凉。渐渐地,他的呼吸 开始加快,他的嘴在肖湘的嘴 上脸上 额头上眼睛上 嘴上 脖子上 变得 越来越 疯 狂,越来越 粗 暴。

政峰的喘息声中露出了急切和焦躁,他用两只强有力的手将她 身上 的衬 衣和胸 罩 撕 得 粉碎,他又疯狂地开始要扯下她的裤 子,政峰是要强 奸他 的妻子。

肖湘拼尽全力从床上坐了起来,狠狠一记耳光打在政峰的脸上,眼前的政峰几乎是被这一巴掌打得瘫坐在床上。月光底下,他的头发很乱,上衣和裤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半 敞 着,喘息声还没完全退下,有一种狰狞和猥琐。肖湘看着眼前的政峰此刻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奇怪感觉,肖湘浑身颤抖地缩坐床上的角落里,她头 发 凌 乱 不 堪,双手 紧紧地 捂在 胸 前,掩着被 撕 裂的上衣。

政峰摸着爬到床底下将屋里的灯打开,他看见一种恐惧、愤怒、屈辱,一块堆在肖湘红彤彤汗津津的脸上。他将掉落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想要盖在肖湘的身上, 肖湘下意识躲开了。在离这么近的距离去看政峰,通过峰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肖湘看到了什么?只看到了一种欲望,一种赤裸裸的欲望。

政峰穿好衣服,打开家门,然后向外面的黑暗中走去……

I

肖湘在政峰走后,肖湘缩坐在床上三天三夜,这三天里,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见她眼窝凹陷,脸色苍白的像死过一样。而政峰那晚的出走,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而她在这三天里,没有接到一个电话,也没有听见一次敲门声,她心里清楚,这件事情发生后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一种说不出口的内疚开始隐隐地刺激她那颗冰凉的心。

终于,这个人受不住了,他是因为她才变得如此疯狂,甚至因为她连家也不敢回了。

又是夜幕降临,昏暗笼罩了大地。窗外,星星在看蓝天上眨着眼睛,张望着人世间这个不幸的房屋里的人。

肖湘痛彻心扉地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地躺着,入睡成了一件很困难很困难的事。于是,她的思绪不由地乱飞了起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肖湘才不由设身处地地从政峰那方面来考虑问题。仔细一想,他们都是不幸的,虽然他和她结婚了。但他一直等于在打光棍,从良心上说,这罪过的起因在她身上。

事实上,政峰也是个可怜人,而这个可怜人又那么执着死心眼,他宁愿自己活受罪,也不愿将他这不幸的婚姻生活告诉别人。即便是面对父母的期待和压力,他也不抱怨。他不是不知道,尽管她对他冷若冰霜。但他仍然去孝敬她的父亲,电话从来都是他打过去,也都是他和她父亲报喜不报忧。在她眼里,他都已经有点下贱和活该了。

这些个日日夜夜,她一直沉湎于自己的痛苦之中,而从来没有想过政峰的痛苦。想起他,也只有一腔怨恨,尽管她知道他和她一样被欺骗进入到这段婚姻,她还是把她的全部不幸都归罪于他。实际上,她这桩婚事无论出自各种压力去,终是她亲口答应下来的,如果她那晚能抵挡父亲的死亡要挟,或许就能避免发生这场灾难。正是因为她的一念之差,既让她自己痛苦,也使他备受折磨。

然而真正使劲她感到痛苦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她本该告诉政峰,由于她内心深处的不堪和她本就不愿让她一直没有对他说过。政峰的哥哥政平和嫂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他们既不是丁克也不是经济限制,其中原因也是在他们结婚三年后才知道的,两个人的身体都有点问题,一直要不上孩子。

一直以来,政平两口子的品行是极好的,哪怕这些年没有孩子,政峰的父母一句不好听的话都没说过,也没有说着让两个人去领养一个孩子回来。直到政峰和肖湘完婚的第二天,政峰的姑姑单独找到肖湘说了政峰父母的原本话的意思,他们是想肖湘能多生几个孩子,然后从中过继一个孩子给政平他们抚养。

多么的可笑。刚结束一场荒唐滑稽的婚姻,刚从自杀里走出来,现在连她将来的孩子,他们也打起了主意。不管是她还是她孩子的注意都使她感到一种屈辱,这些深深地刺痛着她敏感而自卑的神经。

当她听说了这一切时,她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政峰,更没有找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证实,她心里很清楚,政平是不知情的,要是他也是这么想的,不会等到现在,早领养好孩子了。她也相信政峰不是这样的人,现在不像过去,谁家也不会养不起个把几个孩子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肖湘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她拖着疼痛的身子,勉强地换了身衣裳,心如死灰地梳着乱蓬蓬的头发,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杂乱空乏。肖湘从抽屉里拿出笔和纸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写下了一行字:我们离婚吧!你回来,我离开。

其实他们并没有办理结婚证,因为她还不到可以领证的年龄。即便如此,她也不介意用“离婚”这个词来宣告她要解除她的婚姻,她并不清楚他还会不会回来,不管他回不回来,她这一次都要离开。

肖湘收拾好一个提包,拎在手上,连看也没看一眼,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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