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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她又一次惊醒了,这次确实是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着手机显示的来电号码,是政峰打过来了。她犹豫了半天,她不能确定是他本人还是其他人,她接通了电话,电话里却迟迟没有人说话,她对着电话那头说:“你回家了吗?”问完这句话,她的心咚咚咚了起来,她很着急。
“我刚到家里,我看见你留的纸条了,你为什么是留下纸条,你去哪里了。”电话里沙哑无力的声音让她实在不敢确定这是他的声音,她不敢想象他这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又是在哪里度过这些天,她的心开始有点动摇了,开始有一点不忍心了。当初选择不发信息而是留纸条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这样的方式也可以给他们留出几天喘息的时间,是不是她做错了?她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还在上海。”肖湘并没有告诉他具体的位置。
“我们出来见一面吧。”他用乞求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她无法拒绝他提出要见面的要求,她也认为他们应该好好谈一次。
肖湘放下手机却再也睡不着了,此刻她应该如释重负般的呼呼大睡,她并没有。她躺在床上想她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哪有人才结婚三个月就离婚的。此时躲在家里的政峰,脸上带着怎样绝望和痛苦的样子……“我现在应该去照顾他,应该去安慰他,甚至应该拿回那张纸条。”一种油然而生的恻隐之心使她忍不住自言自语。
这样想的时候,她自己的心先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人性,人情和人的善良,一起在她的身上复苏,她忍不住去想父亲,姑姑,政峰的父母知道他们这样会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眼里满含泪水。一股无限酸楚的滋味涌上了她的喉头,她说不清楚为谁难过,为政峰?为她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人?
肖湘自己也弄不明白,她在犹豫和害怕什么,她此刻就像是那做错事情不敢承认只想着逃避的小孩。她意识到自己处在一种危险中,这种危险,一方是父亲肖立国的专制,一方是政峰以及父母抑或还有她姑姑为首的那些亲戚,说不清楚哪一方更有力量一些,肖湘在这种情形不明的较量,有一种在没有安全措施的情况下行走在钢丝绳上般的提心吊胆。
这些天下来,不管是对政峰还是肖湘,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深深地折磨着两个年轻人。政峰此刻何尝睡得着呢,他一想到那晚的疯狂行为,就后悔地捶打着胸口,他就拼命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就像哪晚撕扯她身上的衣服一样,他感受着那晚她的痛苦。但他不知道是,不管有没有发生那晚的事情,都并不能改变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尽头的事实,难道真就因为他们的结合本就是一场笑话?
肖湘在去政峰家的路上买了一些早餐,在敲开政峰的房门前,她先在楼道里站了一会,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没想到这一切发生的这么快!她现在竟然回到这个家看望自己的丈夫了。丈夫?她今天才算是承认了他们这个关系。她的情绪非但平静不下来,反而更加慌了,她甚至靠在走道的墙壁上,不知怎样才能走进那个房间去。
她知道,接下来这一步,将再一次改变她的命运,她又处于自己人生的重大关头。
“是否要重新审视你的行为?”她问自己。
“不。”她回答自己。
她于是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敲响了他的房门。他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她第一眼瞥见的是他那沧桑巨变的样子,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脸色苍白,胡子拉碴,头发被扯的凌乱不堪,她没有过分惊恐她所看到他的悲惨模样,这些都在的意料之中。
政峰没说话,转身走进房间里,肖湘跟在后面一块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味道,这个房间熟悉的味道让她恍惚间以为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种错觉让她觉得他们还会像之前那样和谐地生活在这里,直到她看见桌子上的纸条和眼前即将被自己“抛弃”的丈夫,她才醒过神来。
“我过来的时候给你带了早餐,你吃点吧!”肖湘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话,是关心的语气。
政峰紧闭双眼,静默无语地坐在床边,但他内心却象狂潮一般翻腾。他直到现在还难以相信,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使他备受折磨,又是他梦寐以求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可这的的确确就是她!
肖湘轻轻地将凳子转过来坐在上面,刚好与他面对面,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轻轻地为他揩掉眼角的泪水,他睁开了眼睛看着她,他那渴望的眼神又让她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这才是她!
“你真的想好了吗?”政峰努力地从嘴里砸出这几个字。
是啊,选择权从来都不在他手上,男人和女人的情感竟有如此不同。他们的婚姻里有亲情,友情,就是没有爱情,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这也并不能阻挡他想与这个女人共度余生的急切心情,他愿意将他所有爱情都给她,他愿意等她心甘情愿接受他的那一天,他的内心里为那晚的冲动已经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害怕。此刻,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个女人能给他温情,他幻想着她今天来是找他和好,他真切地希望时间就停留在她为她揩干泪水那一刻,几个月的婚姻生活只有这一刻他才认为他是一个丈夫,一个正常的丈夫。
眼前这个年少的男人脸上竟然全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承担的疲惫和无助,那张她并不熟悉的脸此刻弥漫着痛苦,她此刻才知道她是对他是如此残忍,这也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定。
俗话说:长痛不不如短痛。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肖湘转过身看到墙上是他为她贴上去的塑料蝴蝶,她眼睛里满是决绝,说:“我想清楚了,不管是什么后果都由我来承担,你可以告诉他们这都是我的原因。”
“我想知道是为什么,既然你不愿意,当初你为什么要答应结婚,你可知道你这样害了我,更是害了你自己。”政峰的脸在剧烈地抽搐着,转向了一边。
“我后悔了,我以为我可以,最后我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对我,你不值得。”肖湘试图用她的过去让他明白。
“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普通有正常需求的男人,我从没有想过看轻你。至于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不在乎,别人也更不会在意。”政峰凑近向她说。
“感情这个东西,我没有办法将就,我也不能勉强我自己,两个人在一块不能靠努力维持的,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对吧?我们都太年轻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承受得住的,我知道你们家现在特别希望我们能有孩子。”是啊,孩子,谁家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她的身心还是孩子,这些她都统统给不了他。
话都说到这了,他作为家里的儿子,孩子这件事情在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说他的哥哥有孩子,他此刻可以向她保证并且承诺,他们之间可以没有孩子,这现实情况允许他这样想吗?不管是他还是他父母能有效保证这一点吗?不过到最后都成了他们挽留一个人的一种手段罢了。再说了,夫妻两个人正常和谐地过夫妻生活怎么可能会没有孩子?
“孩子这件事情太大了,我着急了,我冲动地伤害了你。如果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等,不管多久我都等。”政峰蹲在她面前将手放在她的腿上用哀求的语气说。
政峰见她没有反抗他,他的心“呼”一下热了。
他并不知道肖湘此刻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应该说她不打算再给自己伤害任何人的机会,她坚信痛苦很快会从他们身上消失,最起码会很快从他的身上消失。
“我已经决定了,你也不必再为难自己,这不是你的错。”肖湘立在地上说。
肖湘像木雕一般呆立在地上。肖湘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政峰面前大哭,政峰也因为她的眼泪而再次红了眼眶。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而哭,为谁而哭,是为他哭吗?是为她自己吗?还是为这荒唐的婚姻?如果是为他大可不必,因为她的眼泪水并不能立刻抵消他此刻的痛苦,只会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卑微的可怜虫。要是为她自己,为什么是哭呢,就算不是开怀大笑,那也应该是莞尔一笑。那这大概是为这荒唐的婚姻而哭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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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婚的消息很快在老家传遍了,是政峰在电话里说的。
起初家里人都不相信,直到政峰说肖湘已经搬走了,他们才不得不接受结婚不到半年的新人已经分道扬镳了。政峰的父亲是个老党员,虽说离开部队后在家当了一辈子农民,但这不代表他思想固化,他了解他的儿子。可他的儿子却没把自己打了三个月光棍告诉他家人。是人都知道这是笑话,天大的笑话,说不出口,实在说不出口。
政峰不是以一个受害者去看待他这匆忙失败的婚姻,难得的是,他却理解她的不容易,更知道她是迫于各方压力,他明明知道他们没有爱情,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应下了这门亲。说到底,他和他们一样,是加害者。
这点上,肖湘应该感谢政峰。
不亏是当过兵的,受党教育过的。人品很过硬,落井下石这等下作手段他不愿做也不想做。
那段时间,政峰没去上班,没白天没黑夜地在家呼呼大睡,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干了很多的活,累得不行的样子,躺在床上颓废极了。那天,不知道怎么了,有一个人就看不下去了,离得最近的政峰的小爷。趁着中午食客少,他不长的两条腿迈开真像回事,他气冲冲地连手都懒得用,先是一脚踹开大门,再一脚踹开房门,最后一脚踹向床上呼呼大睡的峰。
见这三脚下去,没多大效果,躺在床上的人还是躺着。于是,政峰的小爷立在地上恨铁不成钢,干脆抡圆了胳膊,啪的一声甩在政峰的脸上,气呼呼地说道:“狗日的,还有脸在这睡。”话说完不过意,又拽着政峰往地上拖,嘴里继续不依不饶,说:“你要是敢离婚,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腿,剥了你的皮。”
这么一个年轻气盛年富力强的当过兵的大小伙子被矮自己一个头的小爷打得鼻青脸肿,门踹烂了,人也打了。他还不能还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再说了,他也不敢还手啊。
几天后,两边父母代表和说项的人从千里外的老家怀揣着劝和不劝离的同一目标赶到了上海。当天,上海为首的两家饭店的老板忙坏了,吃喝住行花点钱没什么,主要能挽救住一段他们合力促成的婚姻才是重中之重,才打完政峰的小爷气还没消下去,他在饭桌上话说得很重,他说:“你去把她请过来,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犯浑,我当着你妈的面把你腿打断。”
政峰支支吾吾有话要说的样子,在场的人看他那个样子急得不得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政峰根本不知道肖湘住在哪里。政峰瞒不住了,只好说实话。于是,政峰的小爷打听出了肖湘住在哪里,脸色难看坏了,要不是肖立国在场,估计早就骂开了,他黑丧着脸和黑夜出没的蝙蝠一样。
其实从那天以后,肖湘就睡不着觉,也吃不下去饭,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她都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她瘦得都变了模样,尽管还是原来的衣服,现在却显得异常的宽大,原来鹅蛋形的脸型凹陷了下去,她那脸上两片可爱的绯红颜色被灰青苍白替代,眼睛从此彻底失去了光彩,像一束暗淡熄灭的火焰。
她常常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或者蒙上棉被狠狠地哭一场。她为了离婚,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黑眼圈,泪沟清晰可见,鼻涕一把泪一把,狼狈不堪,可怜极了。
肖湘清晰地看见政峰脸上没有退下去的淤青,她知道他这是为她承受的,尽管在心里她十分愧疚,但始终无法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心里突然滑过一丝愧疚。
说明了来意后,肖湘的心思更乱了,马上要见到好几个月她一直躲着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再一次为了她的婚姻赶到这里。
“他们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既然已经决定了,你不用有什么愧疚,也不要因为他们施压再松了口。”政峰趁着三叔不注意小声地说。
这时肖立国已经坐在政峰的门口等候今天男女多时了,他比以往的他多了许多的耐心,不像其他人站在脚地上嗡嗡嗡地说着话,烦躁极了。
外面有响,肖立国是知道他们来了,特意站起来迎到门口,抢着开了门。
肖湘先进门,苦着一张小俏脸。
肖立国笑容满面地问:“来了?”上一次爷俩争吵是为了结婚,这次是不是要为了离婚争吵,谁也把握不准,可以把握住的是心情都不会太好。
肖湘不点头,也不说话,快步进屋,把紧随其后的政峰闪了出来。
政峰仔细地盯着屋里老娘的脸色,跟不认识似的,他母亲一向慈爱,他已经看不到那张日思夜想遇事就笑的脸了。
好不容易等到屋里头嗡嗡嗡声一点点消失,这时谁也不愿先开口,也不想开口。说什么,怎么说,说谁,谁也没弄清楚小两口出了什么致命的问题,非要离婚。
政峰的母亲压低了声音用胳膊肘捣着峰说:“你爷爷奶奶在家为你的事牙疼得吃不下去饭,你啊!你啊!”
政峰母亲的话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这给其他人开了一个好头。
小爷说:“说说吧,怎么回事?”
母亲说:“你说。”
政峰说不上来,他只知道他有错。
母亲继续说:“小峰他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和他爸,我们肯定不护着他。你信不过我们,你可以告诉他两个叔叔,也可以告诉你爸爸,不能动不动就说离婚,太伤人了。”
肖湘说:“他没有错,错在我,是我不想和他过了。原因我在电话里头已经说了,如果是这样,你们还执意要我吗?”
肖湘继续说:“如果当初提出让我们结婚的时候有这么多人就好了,我一定不会结这个婚,也就没有今天的事情。那晚是我爸用死逼迫我的,现在是不是我死才能离这个婚?”
政峰的母亲真是个好女人。她听肖湘说这话,是真心疼了,她慷慨地伸出粗糙不白的大手拍着她,作为母亲,她不懂她为什么不愿接受她蛮不错的儿子。但作为女人,她懂得被迫进入婚姻去接受一个男人是不幸的。
说项这时要开口,被政峰拦下了,说:“大爷,不说了,我们已经决定了,我对不起爷爷奶奶,对不起舅爷爷。”
这时政峰的小爷率先破口大骂道:“你知道对不起家里老人,还不会争口气?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我说你也不要能,你听听大爷和舅爷爷怎么说。”他小爷作为离他们最近的家长,她自认为有义务帮助他们过好日子,谁知道两个人不声不响不吵不闹就过不下去了,这对他也是不小的打击。
说项说:“我给我们当地很多人说媒,不说经过我手的婚姻都是幸福美满,那也是没有一家婚姻破裂的。很多人的婚姻都有矛盾,他们都找到我希望我帮助他们,我又不是神仙,什么矛盾我都能解决,你们这种情况是我遇到过最没有问题的。他问:“丫头啊,我问你,你敢保证下一段婚姻会比他更好吗?”
肖湘说:“我和他分开仅仅是我不想和他过不下去了,这和我将来能不能遇到更好的人没有关系。”
说项继续说:“婚姻和恋爱不一样,婚姻还是原配的好。你要是不听话,非要错下去,我敢说你是和他分开了,你这个小丫头也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说项还想继续往下说,无奈被一个人打断,不是别人,是听了半天的肖立国。
此刻,肖立国脸上爬满了愤怒,不难理解,胡说八道的说项惹毛了他。他说:“你这个话说得一点不假,原配的婚姻肯定是好。如果实在过不下去,那他们就算了吧。我家的丫头我来说,我不说她,你们谁也不能说她什么。”
肖立国说完这话,站了起来,他走到政峰身后拍了拍他,似乎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向他传达一种态度,他作为父亲的态度。
这时,肖湘的脑子乱得厉害,身子也瓢得厉害,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失真的厉害,像在做梦。肖湘定定地望着她父亲,一言不发。她不知道她该说什么,她也说不出什么。她望着父亲,几个月来她第一次想好好看看父亲,父亲这几天过得应该不好,他老了,头发也白了。
这些天,她几乎每天都在哭,她是为自己哭,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泣。来的路上她心里暗暗说了,不能哭,怎么都不能哭。可现在她不想忍了,她鼻子一酸,冲动地站在地上出声地哭了,哭得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想止也止不住。也在这一刻里,在她父亲的面前,她才又一次感觉自己是个孩子!她需要大人的温情和保护,她也确实得到了。
从心理方面,虽然肖湘现在已经有了强烈的独立意识,但实际上她还是个孩子,得依靠大人。以前,即便就是没有大人,她也感觉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但是,刚才要是没有肖立国为她撑腰,就凭她一个小姑娘,怎能应付不了这个饱经世事的说项之人呢?
我们让她哭一阵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阵!这样,也许她心里会好受一些。哭吧!狠狠地哭一场吧!哭完以后,依然还是最亲最亲的人。
肖立国被这哭声弄得方寸大乱,他嘴角动容地说:“这个丫头有什么好哭的,这么大的人了,怕什么?我还活着呢!我还能干,我养你。”
肖立国说这话时脸上明显透露出一种心疼和倔强。
肖立国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说:“等我从这里回去,让你爸开一个拖拉机去你家把我的东西都拉回我家。”
政峰说;“舅爷爷,我们分开了,我家还是你家,你想住就住,你可以住一辈子。我们会照顾你。”
女人也说:“我老舅啊,他们是分了,你还是我们老舅,还是孩子的舅爷爷。当初是我们说的照顾你,不能讲,他们不在一块了,我们转头就不承认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和他爸过。”
此刻,说项之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来的时候,说的是怎么也要把两个年轻人按在一块过。这下好了,连分手都能分得这么感人肺腑荡气回肠扣人心弦啊。
一场暴风在肖立国的几句话下终是没有掀起来,这也是最让肖湘难过和悲伤的,她不是难过父亲住不了大房子了,她是替父亲像是被人“赶“出来一般感到悲伤,然而造成这一切后果不是别人,是她让父亲很快要成为村里的笑话。肖立国像是看穿了她的担忧和自责,他这样说道:“老了,住哪里都一样,不像你们年轻人,我还是觉得哪里都不如自己家住得让人舒坦。”
原来这些亲人和她就不亲近,只是担着老祖宗的脸面,他们还是能维持良好体面的往来。眼下,让肖湘又急又难受的是,这些亲人们以后怕是不可能来往了,闹到这种拾不起的地步,怕是以后碰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说上两句贴心的话。
这样一想,就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想必是肖立国已经听足了肖湘凄怆的泣声,他最先受不了出去了,一个人背着双手脑袋沉甸甸地往肖湘住的地方走。天边一簇将落未落的晚霞,红的凄恻,一如刚才泪流满面的女儿。
肖立国沉甸甸的脑子在想——这件事影响太大也太坏了,他自己的婚姻失败了,如今女儿的婚姻也在他的手里毁了,真是造孽啊。
这对青年男女像“受刑、受戒”一样熬过了这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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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立国看见肖湘租住的房子又小又潮,心疼得他发表观后感:“你明早跟我一块回家吧?家里比这里好,你们房东这小小的院子里的几小间瓦房住了多少人?隔着墙都能听见放屁打呼噜。”
肖湘低着头躲闪父亲追过来的眼神,她问:“是不是对我太失望了?”
肖立国想了想,说:“刚才我看你过来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都不敢认,你看你都消瘦憔悴成什么模样了,你这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爸爸怎能不知道你过得苦,心里头苦。他们不能和你比,他们任何时候都是外人啊。你才是爸爸心肝啊!”
这样的肖立国看起来,真像个父亲样子,和大部分的慈祥负责任的父亲一个样。
肖湘坐在床边上用手不停地去揩那些大滴大滴的泪水,但任凭她怎么揩着,堵着,都无济于事,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淌。她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大声抽泣。这一刻,她的泪水是幸福的,温暖的,然而又是难受的,无奈的。
肖立国心疼地又问她:“你要是想回家,明天早上和我一块回家。”
自从从学校出来到现在,她便不再留念那个家了,应该说是不敢,害怕,恐惧;过去是害怕别人问她为什么不上学了?怎么和谁谁分了?现在害怕别人问她怎么和谁谁离婚了?这随便一个问题都足以将她击垮,家里所有熟悉的事物和一切熟悉的人都令她不安,因为她实在太年轻了,如果就这样回去那实在太可惜了。
肖湘不忍将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告诉给肖立国听,他老了,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帮她分担这些了。她经过这些事情后,应该是非常成熟了,她应该像过去那个已经心如死灰的自己告别,同时她也要向肖立国告别,向那个生她养她又带给她无尽苦楚的家乡告别。她不知道在未来的什么时间会回去。她只知道她把她自己弄丢了,她现在要做的是把她自己找回来,去一个新的世界将在这个世界里丢失的自己找回来。她有一种心被撕空了的感觉,这感觉异常痛苦。
过了好一会儿,肖湘还未从绝望中抽出身来。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暂时先不回去了,我就在上海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肖立国嘴上不说什么,其实心里也不希望肖湘就这样回家,所以在听见肖湘不回家,压在他心口的大石头才算放下。
晚饭的时候,肖湘的胃口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谅解而大增,她只是意思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了,心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只有在她看见父亲大口大口香喷喷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和那一盘子烤鸭的时候,她那被石头压着的心口才能勉强得以舒缓。
吃好晚饭后,肖立国说要出去呼吸呼吸,家里憋得很。走出去的肖立国一直没回来,肖湘想着出去寻寻,虽说肖立国年轻时来过上海,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上海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模样了。再说了,她住的这个地方也是他第一次来,这附近的河道又多,晚上路上也没有个路灯,她担心父亲会出什么意外。
此刻,夜深人静的时候,正在寒冷的水泥板上吞云吐雾的肖立国,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用上支烟的屁股,直接点这支烟,两支香烟像火炬接力手那样,在夜色中一闪一闪地交接着。肖立国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来。吐烟时又迫不及待地拿手捂着咳嗽不止的嘴,他那双被土地磨得粗燥的手在脸上揩那些冰冷的眼泪发出的“刺刺啦啦”的声音正在打破黑夜的寂静。此时此刻, 肖立国也顾不上远在皖南老家的人了,他现在头痛的是,正在身后期期艾艾的女儿。
月光下,外面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的,肖立国相像一幅剪影,孤单而单薄。他脸上有两行眼泪,这两行绝不是咳嗽或烟熏出来的,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它们来自肖立国的内心深处。因此,这两行热泪,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澈,格外触目惊心。
肖湘惊慌地退回到门口,她了解到的父亲很少会这样,可以说几乎没有过。今晚他却一点遮掩也不打,抽起了烟,还淌了眼泪,这使她感到惶恐不安!
也许,这一刻她才正真理解父亲的不易,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狼狈不堪得像是被人从身上摘掉了一件器官,以后她的身体和心灵再也不完整了。一想到这,就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好几天后,她在父亲打过来的电话里得知父亲已经搬回家里了,她沉默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她不知道这是喜还是忧。肖立国却在电话里说一切都会过去,他在家很好,似乎那场婚姻笼罩在他们所有人身上的雾霾已经消失了,这一现象给她很大信心相信雾霾终有一天也会从她身上消失。
肖湘很清楚自己除了在南京做过半年的免费保姆外,她没有任何的工作经验。在上海的这几个月她花了太多时间在悲伤这件事情上,如何在上海这种大城市生存下去,她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
于是,她找了在上海的同学帮忙。肖湘的这件事对早已进入社会的同学们来看,似乎并不是什么让人震惊的大事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说不上有过正经八百地恋爱经验,但他们的的确确已经知道了这种事情,并且因为懂得,因此他们往往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
由于她没学历,没经验,同样没学历没经验的同学也帮不上多大的忙。
光是随便找个工作,就找了一个多月。终于,肖湘在肖立国的侄女她小姐的介绍下去了千人工厂的食堂里做切配。头一天刚进去就被领班安排把上百斤的土豆切丝,第二天就不去了,这倒真不是她吃不了苦,而是她被同一天进食堂里的阿姨吓跑了。
说来也好玩。
那天中午,工厂的后勤部经理到食堂里检查工作。他一见到梳着一条长马尾长得很好看的肖湘,眼睛就转不动了。他招了招手向领班打听这个年轻小姑娘的情况,问是不是谁家的女儿过来玩的,吓得领班直摆手说,不是,不是,她是新来的切配工。
经理睁圆了眼睛朝她看了一眼,没说话走了。
过了一会儿,领班扔给她一件油乎乎的工作服,说,下午就穿上,免得其他领导过来还以为你是谁家的小孩过来蹭吃蹭喝。
她在换衣间换上那件油乎乎的工作服,新来的阿姨忍不住问她许多女性化的问题,像多大了、有对象了吗、家里都有什么人,等等。肖湘很不适应这种亲密无间的谈话,没等她开口,热情的阿姨继续把她医学院还有一年就毕业的高大帅气的优秀儿子向她和盘托出。
肖湘什么也没说。
热情的阿姨又说,阿姨第一眼看你,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的儿子,他也是个好孩子。
肖湘又什么也没说。
热情的阿姨再说:“我想把儿子介绍给你认识,你们一定合得来。”
肖湘再一次什么也没说。
热情的阿姨还说:“我希望你做我儿媳妇。”
肖湘这一次不再什么也不说了,她有些不安地说:“我配不上你儿子。”
这话说得够朴实够真诚了。
热情的阿姨看见这大眼睛的漂亮姑娘,一脸胜利在望的欢喜和喜悦,她把五官一个劲地朝中间地带集结,憋了半天终于拍着手说:“我不是骗子人贩子,我是看你真的好才和你说这话。你一个小姑娘不容易,找对象一定要好好找。我儿子真的不错,一米八的大高个子,等我儿子放假,你们见见。”
她继续说:“我配不上你儿子。”
“可以先见见。”
肖湘只是笑笑没再说话。
第二天,她便不去食堂上班了。一来她不想担有欺骗人的嫌疑,二来是她又不能真把自己的真实情况表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这样逃来逃去,没有一份工作超过三个月。
临时的工作虽然不稳定,但她内心一直安稳得掀不起任何波澜,这是她要的效果。
由于工作长期不稳定,她这大半年下来常是两手空空,直接导致她常常吃不饱饭。于是,她常去她小姐家蹭顿饱饭。她小姐夫家里条件不好,婆婆生了八个儿子,她小姐为了在上海买房省了十几年的钱,因为这,她小姐一家人都跟着吃了不少苦头。
那天中午,她小姐将盘子里的剩菜一筷子一筷子夹塞进嘴巴头也不抬地说:“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回不回去?”
“嗯……我想回呀,但又……”
“过年你最好还是回去一趟,你不回去外人要说的,难道你不想你爸呀,你忍心让他大过年一个人在家呀?”
“我就是矛盾这个,我……”
“我懂你的难处,那你自己要坚强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谁人背后不嘲笑,那还能嘲笑一辈子吗?那谁让你当初听你爸的话,那个男人你搞不成,这个男的你又不干,你这小丫头的名声就是你们自己搞坏了,以后你就自己做主,别听任何人的。”
“嗯,我回。”
“你也别生气,我讲话就是这样,真把你当妹妹,我才这样讲,旁人我得罪他没有用。”
现在除了她小姐会和她说这话,似乎没人愿意再说起她的事了。是啊,谁也不愿说那得罪人的话,这让也肖湘从心里感激着小姐。
今年的春节,肖湘硬是磨蹭到过年前两天才想着赶车回家,虽然她的临时工作早已结束,看来她这是故意磨蹭的,不是假装的。
满二十岁的她,胸腔里跳动这一刻敏感而羞怯的心,这个我们得理解她。
长途车子开得飞快,眼前的东西来不及端详就消失了。在一次浅睡过后,虽然车子依旧开得飞快,但出现在眼前的建筑,农田,甚至是树木和麦苗。远远地这样看上一眼便足以唤醒脑海里那所有熟悉的画面,快速地从脑子里钻进全身每个角落,浑身都冲击着一种幸福。这让她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思念,是的,没错,她的思念,她对家乡里的所有事物的一种深深的思念。
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
车子停在她熟悉的十字路口,南桥镇的十字路口一点都没变,身后是镇总医院,总医院旁边还是那家人的大排档,对面粮油站门口站着好几个拿着油桶排着队等着打油,还有那间让人向往的银行大门已经悬挂起了大红灯笼,这些都像放电影似的在眼前放映。
是啊,才一年时间哪会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相隔十年再来看上一眼可能会改变。
她一眼望见前面那个熟悉的油条摊,站在摊前那个熟悉的老伯带着他腿脚有些残疾的老婆将这个好多年的油条摊打理得很好,他家的油条也是这整条街最好吃的油条。那时,每天上学都要特地路过油条摊掏出五毛钱买上一根油条,仔仔细细地吃个干净,吃完还会下意识将手上的油擦在头发上,这是她父亲教她的。
肖湘穿过人群,穿过红绿灯,向老伯油条摊走去,还没到跟前就已经闻见那熟悉的味道了,老伯机械式地问了一句:小姑娘,吃油条!带走还是在这吃?
“来两根,在这吃。”
“好嘞,马上好,你自己找地方坐。”
说罢,她找了一个相对比较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老伯的老婆在她刚坐下来没多久就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粥,还不忘说一句:丫头,吃点粥暖和暖和,你这是刚从外面回来?她指了指她身边的背包。
肖湘笑着点点头。
其实她并不饿,她只是想在回家前找到一个熟悉舒服的位置歇上一会儿。这个时候来镇上赶集的人已经完成采购正陆陆续续往家赶,她背对着人群坐着喝着粥,她并不习惯用筷子夹油条,而是像小时候用手拿着吃,这样吃才对味。
肖湘提前挺着一个饱肚子步履沉重地朝家中走去,靠近家门口的不远处,在她意料之中,她看见父亲肖立国正在拔牛草,这个熟悉的背影这时怎么看都陌生极了。
肖湘急速地把喉咙深处的一口长气提前叹出来,她大大方方地在父亲身后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想不到肖立国脑袋转得十分干脆,他积极地应着,嘴唇激动地抖个不停,说:“回来了。刚才还在念叨你到哪里了?”
看着肖立国兴高采烈的模样,肖湘心里的包袱卸了一大半,她大步冲上前抱着稻草往牛棚里送。走进牛棚,她看见那头牯牛体魄熊健,口青利落,牛棚收拾得干干净净,暖暖和和,除了牛身上发出阵阵热烘烘的腥气味,确实没闻出其他难闻的味道。她知道父亲作为劳动人民,不管正在经历怎样的苦难,也懂得只有劳动才使人变得强大。
肖立国是个大老粗,识的字还不够两个巴掌的,硬要他写几个字,那一定是他的名字。他平日除了下地劳动,百无聊赖时他会打理肖湘留在后院的牵牛花,还有能染指甲的那种指甲花,还有一些可以喝到甜水的美人蕉,这些在肖湘离开家后,他还将这三种花养的很好。
后来不过意,后院和东山墙也被他开发出种了应季的蔬菜。几棵向日葵挨着墙根种上一排,一小块青椒,一小块洋柿子,一小块茄子,一小块黄瓜,再来一小块夏土豆,两三个架子的豇豆,开辟出来的菜地被他分成一块块的,每一块都种着一两个品种。肖立国种的菜行行道道,疏密有致,远看如同工艺美术家精心设计的图案。南瓜冬瓜藤子扯得满院子都是,绊得人都走不利索,这几乎包揽了他一年四季蔬菜的需求,就连这大冬天,菜园子也满是绿色盎然,和周围一片荒凉形成了鲜明,看得真叫人欢喜满足。
肖立国因为吃了不少没文化的亏,上了不少没文化的当,所以他对知识改变命运这一观点是十分信奉的。奈何他是个没多大能耐的农民,一年到头在地里也苦不出什么名堂来。最困难的那几年,肖立国都没有动过让肖湘从学校下来的念头,一直咬着牙让肖湘读到初中,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告落,他这身上的担子更加重了,这才动了嫁女儿卸担子的心思。
一个农民他能有多少本事?到头来还得依靠土地。看着女儿为婚姻熬苦成那个样子,他再也不忍心了,人活一世也不能只为了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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