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倔公子仗义执言 恶县官滥刑夺命

王莽新朝天凤四年(公元17年),【注1】徐州琅邪郡海曲县。

经历了“文景之治”的盛世,海曲城外看城墙,内看房屋、街道,都颇有点规格,可现在街上却一片凄凉。大多数店铺的生意做不下去,都关了门;少数还在勉强维持着的,半掩着门,生意也很清淡。民居都紧闭着大门。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个过路的人,一个个都表情沉重,行色匆匆。要饭的人倒是东一伙、西一伙的,满街都是。他们有的坐着,有的逛着,衣裳褴缕,身体瘦弱,面色青黄,都在四外张望,希望找到一个乞讨的对象。见到过路行人,他们就充满期望地一拥而上,拼命乞怜,可总是空手而归。

县衙的门大开着,县宰正在升堂审案。一个年轻人,穿着公服,却身被镣铐,跪在地上。

那县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吕育,你身为游徼,主管一乡之政,【注2】竟敢藐视国法,违抗上司命令,你可知罪!”

吕育答道:“小的素来守国法,遵上命,不敢胡作非为。”

县宰道:“皇粮国税,乃国之根本;种田纳粮,天经地义。本官依法征税,职责所在,你为何不协助本官,反而在堂上老是插话,袒护抗税刁民,对本官追缴皇粮横加阻拦?”

吕育说:“刚才那个老汉,归属下所管;属下知道,他实在不是个刁民。无论是在汉朝,还是本朝,他年年都按时交纳皇粮,从没有抗拒过的。可最近几年,他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他有3个儿子,本来只应该征一个当兵的,结果3个都被征走了。大儿子被抓去征讨句町,死在南疆,小儿子在征讨翟庆时死了。只有二儿子还活着,在北方打匈奴,按规定前年就应该轮换回来,可朝廷没有派人去换防,至今音信渺无,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他家中没有劳力种田,收入减少;按国家法度,征属本应该免除一切徭役税赋,但要征收的皇粮指标一点没有减少,额外的税赋却不断增加。再加上连续两年天灾,加上今年的蝗灾,家中老两口、儿媳、孙子,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哪里有能力交这么重的税?所以欠税实在是出于无奈。小的催粮时去过他家,知道他说的情况句句是实,故特向老爷禀报。”

县宰冷笑道:“在征兵和天灾上找借口,就可以不交皇粮了吗?国家征讨乱民的军队一年路过几次,哪次不是硬下征兵名额要县上完成?都坚持三丁征一,去那里找这些兵源?征匈奴的部队轮换不轮换,也不是本官管的事情。至于天灾,调和天地阴阳是当朝大员的责任,与本官无关。被征兵的不止他一家,遭灾的也不是只他一家;要是大家都以这个为借口不交皇粮,那天下还有个规矩吗?本官的职守,就是遵照国法,完成征粮任务,这个你不懂吗?”

吕育道:“说到国法,那自汉朝文、景以来,国法就规定收税只能收百姓收成的三十分之一;就是有时实际上多收一点,也就在十分之一左右。本朝的法度,也是规定三十税一;现在却收到百姓实际收入的一半左右;象刚才那个老汉家,已不止一半了;这样的重税,交出不来,就拉到衙门暴打,这叫百姓怎么活?如此横征暴敛,于法、于理、于情,都不应该,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甚至被迫铤而走险,成为国家动乱的根源。民为国之本,小人为民请命,也是为国家着想,说几句实话而已。”

县宰大怒道:“好一个为民请命的仁人!小民一家一户的情况,你倒挺清楚;那国家的大势,你清不清楚?本朝欣逢盛世,自然要兴建造,行盛典,要不要花钱?周边四夷不宁,国内乱党蜂起,军费开支巨大,要不要花钱?国家财用不敷,正税之外,当然还有附加,这你难道不懂吗?从县里来说,上面来人视察,络绎不绝,要不要招待送礼?讲到国家法度,你我的薪奉,本都应该由国家发放,现在多年没有发下,要自行征收解决,这你难道也不知道?如果还按什么三十税一的办法征收税赋,国家用什么?你我吃什么?说什么于法、于理、于情都不合!你听好了:收税、征兵,都奉有上边的旨意、命令,这就是法;国家之用度,只能由百姓负担,这就是理;你我整天为朝廷办事,总不能饿着肚子白干,这就是情。这些事如何处置,本官自有主张;老爷我审问犯人,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

吕育冷笑道:“所收税赋,国用自然是不能少,只怕老爷家自用的也不少!国家不发薪奉,也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小当差的,哪里能难为了你们老爷?除了直接拿回家里去的,老爷要用官仓里的钱粮,还不是轻而易举,轻车熟路?”

县宰一听,满脸通红,厉声吼道:“越说越不象话!你违抗国法,拒不服罪,本官好心开导你,你还要反污本官!情无可原,罪在不赦!”他抓了一只签扔到堂下:“左右,给我狠狠打!”

衙役班头董宪躬身问道:“请问老爷,打多少?”

县宰道:“不论多少,打到服罪为止!”

吕育是众衙役的同僚,平时人际关系不错,大家都不愿打他;但县太爷有令,不得不动手。衙役们把吕育按到地上,棍棒打得辟辟叭叭响,但其实打得并不重。

县宰把惊堂木一拍,高声骂道:“你们这些狗奴才,不要以为本官不懂你们的那点猫儿腻,就在本官的面前耍花枪!你们这样打‘出头棍’,棍头打到地上,能打到人吗?谁敢心念私情,不遵本官的命令,与吕育同罪!”众衙役无奈,只好真打。

吕育任人棒打,虽忍不住 呻 吟出来,但死不求饶。众衙役一面打,一面偷眼看县宰,希望他发令停止。可县宰偏要听吕育告饶,就是不松口。眼看吕育已难以支持,众人正左右为难之际,衙门口突然踉踉跄跄闯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当堂跪下,连声呼道:“老爷饶命。”来人正是吕育的母亲。

吕母向县宰磕头求道:“老妇只有吕育一个儿子。他自幼丧父,少失调教,不懂国法,不明世理,冒犯了老爷,请老爷见谅。望老爷念他年纪尚轻,又曾为衙门奔走多年,就饶他一次。老妇愿代他赎罪。”说罢,吕母跪行向前,将一个包裹放在县宰的案上。

那包裹敲得大案一响,众人都知道,那是银子了。当官的受银子,本是司空见惯,这直接送到县衙大堂公案上,确实不多。也是情不得已吧。县宰掂了掂银子,颇有些分量,因笑道:“我也不是和他有何仇何怨,只是他做事太出格了,乱了国法。要不在他身上树个规矩,大家都学他犯上作乱,朝廷法度威严何在?以后我们还办不办事了?也罢,吕育,看在你老母亲的份上,只要你磕头认罪,本官就饶了你。”

吕母对吕育说道:“儿啊,老爷已经开恩,你就认个错罢。”

吕育说:“父母自小教我,为人做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要我说如此残害百姓是合理合法,上愧对苍天,下愧对父母,也糟蹋了我一世清白,孩儿万万不能。”

吕母哭道:“儿啊,天下之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我等身为百姓,如今能保得一身,已应谢天谢地了;国家大事,上有朝廷,下有能人,你又何必强自出头,蚍蜉撼树呢?你就听娘的劝,快磕头谢罪吧。”

吕育说:“孩儿管不了天下大事,至少要管好自已一身。此身不能得荣华富贵,至少要在人间留个清白。那些话,如果当时如果没有说出来,我还可以装傻,藏在肚里;现在话已出口,又要我收回去,与狗官同流合污,不但我今世再难为人,以后海曲县还有谁敢为民请命?子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请娘恕孩儿不孝,孩儿断难从命。孩儿可以死,却不能坏了吕氏祖宗的名声。娘的养育之恩,容儿来世再报。”

县宰大怒道:“好个顽贼,不遵朝廷制度,不听上峰命令,连母亲的话也不听!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还有什么资格说什么‘子曰’?你硬要不见棺材不掉泪,就让我代你们吕家祖宗来教训教训你,教你怎样做个良民!左右,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告饶为止!”

县衙堂上,板子的敲打声、吕育的呻  吟声,吕母的哭诉求情声,县宰的怒斥声,此起彼伏。渐渐地,各种声音都小了下去,直到没有。吕母已昏死在堂上,县宰也满脸是汗,叫不出来了。吕育也不再 ,只听见板子声单调地响着。终于,板子声也停下来了,大堂上一片寂静。

县宰擦了擦头上的汗,问道:“打呀!为什么不打了?”

董宪恨恨地答道:“不用打了。”

县宰说:“怎么啦?”

董宪说:“人已经死了。”

县宰一怔,想了想,说:“这是他自找的!将尸体抛出衙外,着家属自行处理!退堂!”

众衙役抬着吕育的尸体出去。县宰犹豫地看了看桌上的银子,觉得这钱不大好收了。但刚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来,把案上的银子拿在手中直掂量,觉得有钱不收,终究是个罪过,还是把银子装进袖里,走进后堂。

大堂上,吕母还昏死在那里。

一班衙役,兔死狐悲,面色凄凉。董宪说:“念在曾经兄弟一场,就帮他收个尸吧。把老人家也抬回家去吧。”

【注1】作者注:吕氏起兵时间依《汉书·王莽传》,与《后汉书·刘玄刘盆子列传》记载不同。

【注2】吕母子名育,为游徼。

三老、游徼,郡所署也,秩百石,掌一乡人。《续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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