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大片荒草乱坟之中,又添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写着“爱子吕育之墓”。坟头上白纸白幡、新土残香,坟前献着馒头、水果。吕母呆坐在坟前。才几天时间,她原本花白的头发已全白了。此时她已是欲哭无泪,闭着眼睛,昏昏沉沉。
一个衣裳褴褛的小孩躲在一旁,窥觑供案上的馒头已有多时。见吕母已不省人事,他就偷偷爬了过来,抓了一个馒头就想跑。
吕母突然醒来,一把抓住小孩,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偷我儿子的东西?”
小孩忙跪了下来,哭道:“奶奶,你饶了我吧!我几天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才来偷你的一个镘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吕母这才发现她抓到的是个孩子。看着小孩弱不禁风、面黄肌瘦、垂涎欲滴的样子,不禁动了侧隐之心。她问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我叫小虎,是琅邪人,父母都死了,一个人到处要饭吃。可这个年头,要饭的人多,有粮食的人少,几天都要不到一口饭吃。”
吕母叹了一口气,说:“我看你真是饿坏了的样子。那你就吃一个馒头吧。”
小虎感到意外,但马上抓起一个馒头大嚼起来。吕母继续闭着眼睛呆坐着。小虎吃完一个,饥饿未解,仍然谗痨痨地盯着剩下的馒头。见吕母闭着眼睛,实在忍不住,就又抓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可吃了没有几嘴,看着吕母伤痛欲绝的样子,突然丢下馒头,跪在吕母面前说:“奶奶,奶奶,小虎对不起你,又偷吃了一个馒头。”
吕母睁开双眼,抚摸着小虎的头说:“孩子,你就吃罢,吃饱为止。”吕母又对着坟说:“儿啊,你是为百姓有饭吃才死的;我把你的馒头给了穷人吃,你是不会怪我的。”
小虎吃饱了,向吕母道谢。吕母说:“孩子,你吃了我的东西,要帮我做一件事。”
小虎说:“但请奶奶吩咐。”
吕母说:“你就整天坐在村头,看到有要饭的过路,就请他到我家来,到灵堂前为我儿子祭灵,我每天供两顿饭。”
小虎说:“有饭吃,那大家当然都愿意来啦。可现在要饭的人那么多,都请进来,奶奶你供得起吗?”
吕母:“那这样罢:你就让和我儿子差不多大的男人来。我看见他们,就象看见我自己的儿子。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超度我儿子的法事做得风风光光的。”
吕母家,一百多个青年跪在吕育灵前。香烟缭绕,几个术士正在作法。
术士作完法,吕母对众青年说:“大家请起。谢谢大家为我儿奠灵百天。现在大家也度过了饥荒,到了麦收的时候,你们可以回家收庄稼、过日子了。”
青年中一个叫方永的打头人说:“现在到处是旱灾、蝗灾,再加上官兵掠抢,盗贼横行,我们就是回去也没有庄稼可收了。我们愿长随夫人左右,为你效力。”
吕母苦笑着说:“我也有心留你们,可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这一百天来,为了给我儿做法事,供你们的吃喝,我把房子卖了,酿酒作坊卖了;家里的那点田地,按规定说是‘王田’,不准买卖,可我也卖了。以后我自己也没有饭吃了,怎么能照顾你们?好在办完我儿子的法事,了结了我的心愿,我也可以到地下去见我的儿子了。”
众青年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夫人救了我们上百条人命,功德无量,应该长命百岁,不能讲这种话。从今天起,我们都是你的儿子;为了我们,你也应该活着。”
吕母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其实我也想活。不为别的,就为替我儿子报仇。可天灾人祸,没有饭吃,叫人如何生活?”
方永骂道:“这是什么世道,我们穷人连条活路都没有!”
吕母睁开双眼说道:“其实活路倒还是有一条,就在海曲县。官府里粮食堆积如山,把这些粮食弄到手就可以吃饱。但这就是造反,你们敢不敢?”
方永说:“有活路的人这不敢那不敢;象我们这种人反正是死路一条,怎么死也好过饿死,有什么不敢!”
众青年一起吼道:“造反、造反、造反!”
吕母猛地站起,两眼放光,以杖击地,高声喝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王莽倒行逆施,早已是天怒人怨。就说今年吧,3月日食,4月降霜,6月黄雾四塞,7月大风拔树,雨雹杀牛羊。【注1】天都怒了,人还能忍吗?现在县上的军队都调到外地作战去了,正是造反的大好时机。命值钱的,可以回家去;不怕死的,现在就跟我上县衙,求一条生路!”
众青年齐声应道:“听老夫人的命令!”
以吕母为首,一百多个青年,有拿棍子的,有拿锄头的,有拿菜刀的;实在没有武器的人,就拿一块石头,一起拥向县衙。
县衙门打开了,冲出十几个衙役,一字摆开,他们手里拿的不是水火棍,而是腰刀。为首的董宪,本是声震百里的“单刀董”,衙役们也训练有素;面对上百个乌合之众,倒也不怯。董宪喝道:“衙门重地,不得擅闯,你们想干什么?”
众人见这架势,倒有些心惊。吕母走上前去。董宪见她,不觉一楞。吕母冷笑道:“也不想干什么大事,只想造反!”
董宪对吕母说:“夫人,我知道你有丧子之痛,可造反是株连九族的事,望夫人三思而行。”
吕母说:“九族不是已经饿死,就是快要饿死了,还需要什么三思?就是五思、七思,又能想出什么活路来?就说董宪你们吧,这一年多来,拿到过薪饷吗?家里人能吃饱吗?”董宪等人一时无言以对。
吕母上前,捏住董宪的刀,逼视着董宪。董宪眼神如冰,吕母目光似电。吕母说:“朝廷收了百姓的税,却不发薪饷,你们靠什么为生?不知你们是打算勒起肚子不吃饭,还是要靠在我们这些穷百姓的骨头上刮油来过日子?”董宪不答。
吕母又说:“可你身在县衙,赃官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有几房太太,向家里运了多少银子,你不会不知道吧?这样的狗官,你们难道还要替他卖命吗?”董宪无言以对。
相持之中,电光熠熠,冰开始溶化。见董宪不知所措,吕母一用力,夺过他的刀,扔在地下,厉声说道:“我们今天是横下心了,不杀狗官,不足以平民愤。你们要不要陪他一起死,自己拿主意吧!孩子们,冲进去!”
众青年一拥而入,十几个衙役竟没有一个动手阻拦的。衙门口顿时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一伙衙役相对无言。
良久,一个衙役说道:“老爷府上有钱、有布、有肉、有面,未必就全让这伙穷鬼分了,我们自己的老婆孩子还要在家里挨饿受冻?”
董宪问:“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衙役们说:“反正他们肯定已经把仓打开了,那我们也去拿一些?”
董宪想了半天,一挥手:“走!”
一群衙役也跟着冲进了县衙。
县衙大堂。县宰跪在地上,吕母却坐在堂上。
吕母说:“狗官,你可知罪。”
县宰磕头道:“下官知罪。”
吕母说:“你口口声声征粮是为了国家,可国家几年不发薪奉,你家里却粮食成堆,银钱成箱,这都是哪里来的?”
县宰道:“请夫人体谅。当今之世,官都是这么当的,也不是下官特别出格。为当这个官,我也出了不少钱,欠着不少债,还要常年孝敬上司,所以在税外多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吕母说:“为你把行赂钱找回来,就可以不管别人的死活?”
县宰连连磕头说:“少爷遭到不幸,本不是下官的本意,实属意外,下官罪该万死。不过请夫人将心比心,体谅下官上有老母,下有妻子,饶过下官一命;下官愿破家赎罪。”
吕母冷笑道:“我倒忘了,你也有老有小,还有不止一个老婆。为了我的儿子杀你,又造出些孤儿寡母,我倒有些于心不忍了。也罢,我也不与你讲私仇,就请旁人来评评吧。方永,请董宪把监狱中的犯人放出来。”
不一会儿,监狱里放出来的人犯站满了院子。
吕母说:“海曲县能有多大?就关了这么多犯人!王莽为向天下表示宽厚,今年元月大赦过一次,3月日蚀后又大赦了一次。可赦的没有抓的快,监狱现在又关不下了。我儿子不过为百姓说几句公道话,你就把他杀了。你说说,你到底枉杀了多少人?你再说说,这些被杀的人,谁没有父母,谁没有没有妻子儿女?光为了我的儿子,我可以不杀你;可为了这么多受冤屈的人,我没法不杀你!”
堂上一片喧哗:“杀了这个狗官!”
县宰心知今天躲不过去了,心一横,从地下强挣了起来,大叫道:“吕老太,你趁本县空虚,可逞一时之强。朝廷兵强马壮,大军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你的三亲六戚,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现在悬岩勒马,还来得及,不要祸连九族!”
吕母说:“就算王莽大军回来,我最多不过是一个死。可杀了你再死,我也就替百姓出了一口气,死得值了。孩子们,把狗官拖出去!”
众青年把县官拖了出去,一阵暴打,县宰一命乌呼。【注2】
县衙前,树着招兵旗,上面大书一个“吕”字。吕母还是穿着普通的衣服,方永却已身着戎装,两人一起站在招兵旗下。
许多衣着褴络的男人,排起长队,报名参军。他们先到一张桌子前进行登记,然后领到一条写着“吕”的布条,扎在头上,再到另一个地方领取武器和两个馒头。吕母看到一个排队报名的人衣着还比较整齐,就过去和他搭话:“我看你并不象没有饭吃的人,为什么也要和我们一起造反呢?”
那人说道:“有饭吃不见得就活得下去。现在这个世道,有几个人能不犯点法就活得下去?结果我的邻居犯法,亭长不去抓他们,反来抓我,你说让我怎么活?”
方永问:“别人犯法,亭长为什么单抓你?他和你有什么仇吗?”
那人说:“现在的法律实在太苛刻。不论什么罪名,动不动就要5家联坐。我的几家邻居都穷,就我家还有点油水可榨,他可不就盯上了我?现在我为邻居背的罪,也不止一条了,倾家荡产也赎不了啦,只好逃出来当兵。”
吕母叹道:“没有饭吃的人被逼造反,有饭吃的人也被逼造反,新朝真是气数已尽了。”
负责发武器的是董宪。一个人前来领武器,董宪把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点头说:“行,身体还壮实。过去练过武没有?”来人说:“练过一点。”董宪给他一根柴棍子,说:“比划两下。”来人比了几招,董宪看了,对手下人说:“给他一把刀,编进‘猛虎队’。下一个。”
下一个是一个又瘦又小的汉子,董宪看着不满意,问道:“你以前学过武没有?”那人道:“没有。”董宪说:“你又瘦又小,又没有学过武,就想来混兵粮吃的?”那人忙说:“我身体瘦弱,是因为没有饭吃。当了兵、吃上粮,身体自然就壮实了。没有学过武艺,可我会拼命。请长官开恩,赏我一碗饭吃。”董宪对手下人说:“给他一根棍子,编入普通小队。”那人慌着先把馒头领了,才接过棍子走了。
瘦汉子拿了馒头,却不忙于归队,而是走向街边,跪在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面前;那妇女憔悴不堪,小孩骨瘦如柴。瘦汉子双手把两个馒头捧了过了去,放声哭道:“孩子他娘,你们不要怪我,我实在是顾不了你们了。和你们在一起讨饭,我一个汉子,连自己的吃口都讨不够,还经常要吃你们讨来的东西。没有了我,可怜你们的人可能还会多一些。你们就当我死了,自己找自己的活路去吧。一面讨饭,一面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走到官府管不到的地方去吧!”瘦汉子一家3口,抱着哭成一团。这样可怜的人家,满天下都是;吕母等人看着心酸,却爱莫能助。吕母领着方永转背过身去,摇头叹道:“这个世道,树起招兵旗,就不愁没有吃粮人。可是能打仗可以混口军粮吃,这不能打仗的人怎么办?就这么饿死?”【注3】
长安(王莽改名为常安),未央宫,温室殿。
这里不是举行各种正式典礼的地方,比正殿小,也没有正殿辉煌,但因为有取暖设施,汉朝和新朝皇帝经常在这召集大臣议政。
殿正中也有一个龙墩,王莽坐在龙墩上,大臣们恭立在下面。王莽脸上戴着一个用云母做的面罩,所以大臣们看不到他的样子。曾有人说过,王莽眼睛里满是血丝,长着象鹞鹰似的脸,老虎一样的嘴,声音象豺狼在嚎,所以会吃人,也会被人吃。王莽听到后大怒,把说这话的人杀了,从此就再不轻易让百官看到自己的脸。【注4】
王莽正在责问一个官员:“我几次派你去招抚、赦免叛贼,你每次回来都报告说完成了任务,可为什么现在依然盗贼满地,四处流串作案?”
官员伏地答道:“臣奉圣命前往招抚之时,盗贼得到赦免,确实就散了。可是中使一走,他们又聚集起来为贼。我也曾讯问过他们其中的原因,他们说,现在的法律太苛刻,举手投足都会犯罪,甚至上街时身上没有带国家推行的新钱也是犯罪。农民辛苦劳作一年,收成还不够上税。就是关起门来躲在家里,也会因为左邻右舍铸私钱、私藏铜器,或是收留边民为奴等事情受到牵连,被地方官追捕。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就只有相聚为贼。望陛下体察百姓贫寒之苦,恕其不得已之罪,以安民心。”【注5】
未等王莽开口,有谏议大夫费兴出列奏道:“我朝自开基以来,各种举措,哪一条不是上顺天意,下恤民生?该员奉旨办差不力,曾为乱民所获,本来就大损国家体面;今日面圣,不但不自知罪,反而敷衍塞责,甚至胆敢将盗贼横行的原因,赖到陛下和国朝制度上来,必须严惩。请陛下将他削职去官职,交廷尉论罪。”
王莽说:“准奏。费兴,你说说,当前一些地方盗贼横行的原因是什么?”
费兴道:“无论何朝何代,小民之中,总是会藏着一些倨傲狡猾的刁民,本来就应该诛杀的。他们之所以能掀起一时之乱,只是借助天灾和钻了一些官员处置不力的空子,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消失的,本不足虑。”
王莽说:“爱卿所言极是。【注6】各级官员不得力,是造成混乱的重要原因。国家任命这么多官员,就是要他们治理百姓,一方面要宣传朝廷的恩德,感化百姓;另一方面就是要辑奸捕盗,保证社会的安宁。现在许多官员无能,造成动乱,还要找借口,说都是因为百姓贫困造成的,搞得许多不明真象的人也跟着这么说。贫困之人,无非是小偷小摸,最多是挖墓盗坟而已。现在已经到处是成百上千地结党,公开造反,犯下了滔天大罪,还说是因贫困无奈,纯属胡说八道!【注7】琅邪郡的吕氏,只不过是一个村妇,就敢结党造反,杀死县宰,侵略各县;而至今已有数年,居然仍不能平息,地方官员之无能,怎么一至如此!现迁升谏议大夫费兴为太中太夫,加强对各地长官的考察。有不同心协心、努力擒贼,而是无所作为、优柔寡断、贻误军机、放纵姑息者,把造反说成是贫困所致者,一定要抓起来严惩!”
费兴磕头道:“臣谢恩,领旨。”
王莽又说:“纳言将军严尤,秩宗将军陈茂!”
众臣中走出二位将军,一个身材修长,仪表堂堂;一个熊腰虎背,杀气逼人。二将对王莽行礼道:“臣在。”
王莽说:“令你二人速带大军,前往琅邪郡,消灭吕氏叛贼,不得有误!”
二将齐声应道:“遵旨。”
一支大军向琅邪开去。正规军和农民军显然不同,装备优良,旗帜鲜明,队列整齐。两面绣着“大新纳言将军严”“大新秩宗将军陈”的大旗下,有两员大将,铁甲银盔、骏马雕鞍,正是严尤、陈茂。
一个探子飞马驰来,下马跪报:“禀二位将军,吕氏叛军正在海边集结,准备乘船逃窜。”
严尤说:“传令前队,跑步进军海滨。”
海滨。吕母、方永正组织军队上船。董宪过来向吕母报告:“报大帅,附近的船全部征集来了,数量仍然不够。”
方永说:“那快派人到远处去找!”
吕母说:“来不及了。”她对董宪说:“现有的船能坐多少人,就上多少,由你带领出海。剩下的人,由我和方将军带着向南面突围。”董宪领命而去。
有探子跑来报告:“报告,王莽的大军已经围上来了。”
地平线上,出现了王莽的大军。先是在正面出现,接着左面、右面,相续出现,对吕母的军队形成合围。莽军排着整齐的阵列,井然有序地向海滨稳步压了过来。新朝以土德兴,推崇黄色,所以大军黄衣、黄旗,远看如沙漠上的的黄尘。
方永对吕母说:“大帅,你先走,我来掩护。”他一挥刀:“弟兄们,跟我来!”众农民军,少数拿着刀枪,多数拿着棍子,跟着他冲向前去。
两军相隔不远时,就都停了下来,对峙着。严尤看看农民军的阵势,轻蔑地吹个鼻息,下令道:“中军稳步向前,两翼迅速合围。擂鼓前进!”随着战鼓响起,王莽的军队开始冲锋。两军展开了激战。
农民军的战斗力显然不如政府军,相继倒下,但却没有人退却。
加入猛虎队的壮汉杀了两个敌人后,被几个王莽的士兵同时出枪剌死。
方永在敌人中左冲右突,无人可挡。严尤在高处看到,张弓搭箭,方永中箭身亡。
小虎突然从草丛中窜出,爬到一个王莽士兵的肩上,张口就咬;士兵痛得大叫,用刀向后一捅,小虎满身鲜血,从士兵身上掉了下来。
瘦汉子的受了重伤,躺在战场上,临死前他还在挂念流浪他乡的妻儿。
喧闹的战场尸横遍野,逐渐安静了下来。
严尤、陈茂并马向前,察看战场。王莽的士兵正清理战场,把自己军队的尸体抬走,农民军的尸体则丢下不管。许多野狗远远地潜伏着。它们已学会在享用一场人肉盛宴之前,注意先保护好自己,不要成为饥民的盘中之餐。
一个裨将前来报告:“禀二位将军,大部分敌人早已乘船逃往海上;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敌人已被全部消灭。”
陈茂问:“抓了多少俘虏?”
裨将答道:“一个也没有。这些反贼宁死不降,所以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谁说一个活着的都没有?这里还有一个!”
吕母拄着拐杖,颤颤悠悠地挣扎着从死人堆中慢慢站起,身上血迹斑斑。
严尤、陈茂和吕母对视着。
带路的当地官吏说:“禀二位将军,这就是叛首吕氏。”
严尤向吕母一拱手:“幸会。”
陈茂喜形于色,下令道:“拿下,捉活的!”
十几个士兵手持刀枪,慢慢向吕母围过去。吕母受了伤,白发散乱,支撑起身体都有些困难,但仍奋力抬起拐杖,颤颤地准备做最后一搏。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面对着这个完全没有战斗力的老太太,反而不知道该怎办了。大家一步一步慢慢地地围了上去,圈子越来越小,却没有人动手。
突然随着一声清脆的弦响,一支利箭正中吕母的心窝,她缓缓地倒了下去。大家惊异:谁敢违反将令?回头一看,见严尤正不慌不忙地将雕弓装入弓套。
陈茂问严尤:“严将军,这吕氏是匪首,将军为何不将其生擒,送往长安报功?”
严尤说:“陈将军,吕氏残匪尚多,长安在数千里之外,长途押送,恐生不测;斩了她的首级,一样可以传送长安报功。再者,就算路上不出意外,又何必让她活着落到费兴之流的手里。今年初,他们捉到叛党王孙庆,叫医生和屠夫一起来活剥,还用竹签捅遍他全身的血管、经络。你看这老太白发苍苍,论年纪已经可以做我们的母亲了,就不要让她再受那些不是人受的罪了。更重要的,是费兴等人素来怀恨我们;吕氏押到长安后,他必然说我二人兴师动众,只不过抓到了这么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妇人;你说那时你我在皇上面前,是脸上增光,还是被人抹黑?”
陈茂道:“严将军说得是。看了这个白发老妇,谁会相信她的人马会这样不怕死,这么难以消灭?朝中那些奸臣,让我们在外面卖命,他们坐享其成不说,还忌妒将士用鲜血换来的功劳,拼命陷害我们,怎能不借故生事?”
严尤道:“现在朝中,有陈崇、张竦(音Shuo,耸),专门溜须拍马,歌功颂德,是两罐迷魂汤。孔仁、赵博、费兴,专门找百官的不是,诬陷弹劾,是三把剜心刀。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顶不过他们几句谗言。远的不说,就说平蛮将军冯茂吧,前几年征西蜀才立了大功,去年又叫他征句町。因为南方湿热,士兵生病死了一大半,费兴等人就告他的状,把他抓回来,在牢里关死为止【注8】。朝里少数几个能打仗的大将,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没有了。我们出征,能胜利班师回朝,就该谢天谢地了;什么立功受封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
陈茂道:“是啊。我们东征西讨,九死一生,功劳、苦劳,都不算少了,到现在只不过封了个伯爵。可那个张竦,他爷爷张敞也算是汉朝的一代名相,可他一点没有学到他爷爷安邦治国的本事,倒学到一套阿谀奉承的绝招,拍马屁的话一套一套的,肉麻得叫人起鸡皮疙瘩。他开始是代人起草奏章,帮不少人升了官;到后来自己也被封为淑德侯,比我们爵位还高;难怪长安人编了个顺口溜唱道‘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注9】”
二人正说着,突然听到有人高叫:“着严尤、陈茂听旨。”二人转身,只见一个中使带着十几骑,锦衣骏马,飞驰而来。严尤、陈茂忙迎接中使,下跪听旨。
中使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匡、王凤等人,相聚为盗,作乱荆州,罪在不赦。着纳言将军严尤,秩宗将军陈茂,就近率兵征讨,尽数诛灭,以振天威。钦此。”【注10】
宣毕,交了圣旨,严尤问道:“敢问天使,吕氏剿灭之后,我二人所率大军将各归其部。圣上又命我们征会稽,可有兵符带到?”
中使答:“没有。如需调兵,可先报朝廷。”言罢飞驰而去。
严尤苦笑道:“还说班师回朝呢,这下又走不了啦。叫我们去打仗,又不给兵符、经费、粮草,凡事都要先请示朝廷才能行动,这仗怎么打?这就象把好猎犬拴起来,还要求它一定要追捕到猎物,这能行吗?”
陈茂道:“也不知当朝的人是怎么想的。北边对匈奴、东北对高句丽、西北对诸胡、西南对蜀蛮、南方对句町,全面开战。国家的粮食、金钱、壮丁,全部征用贻尽。现在国内又乱成这样,不能招抚,全凭硬打。这局面怎么收拾!”
严尤说:“我敢肯定,我们前脚走,后脚逃到海上的残贼就会回来。我们这身铁甲,穿上身来,只怕是脱不下去了。”
陈茂道:“你官居纳言,相当于汉朝的大司农,是主管国家钱粮的官;我身为秩宗,相当于汉朝的太常,是主管宗庙礼仪的官。现在一人加一个将军的称号,都派出来打仗,长年回不去,本职的正事谁来管?国政这么乱下去,怎么得了呀!”
二将军引兵远去。从战场边的树林里走出一个大汉来。这大汉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两道浓眉毛是暗红色的,威严逼人;他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却挎着一把沉重的腰刀。他看了看战场上一堆堆胡乱丢弃农民军的尸体,叹息地摇了摇头。他又看着严、陈二人远去的军队,自言自语地说:“你们走了,老子来了。”
大汉离开战场,阔步向前,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荒芜的田野上,夕阳和衰草之中。
【注1】四月,陨霜,杀草木,海濒尤甚。六月,黄雾四塞。七月,大风拔树,飞北阙直城门屋瓦。雨雹,杀牛羊。《汉书·王莽传》
【注2】天凤元年,琅邪海曲有吕母者,子为县吏,犯小罪,宰论杀之。吕母怨宰,密聚客,规以报仇。母家素丰,资产数百万,乃益酿醇酒,买刀剑衣服。少年来酤者,皆赊与之,视其乏者,辄假衣裳,不问多少。数年,财用稍尽,少年欲相与偿之。吕母垂泣曰:“所以厚诸君者,非欲求利,徒以县宰不道,枉杀吾子,欲为报怨耳。诸君宁肯哀之乎!”少年壮其意,又素受恩,皆许诺。其中勇士自号猛虎,遂相聚得数十百人,因与吕母入海中,招合亡命,众至数千。吕母自称将军,引兵还攻破海曲,执县宰。诸吏叩头为宰请。母曰:“吾子犯小罪,不当死,而为宰所杀。杀人当死,又何请乎?”遂斩之,以其首祭子冢,复还海中。《后汉书·刘玄刘盆子列传》
【注3】青、徐民多弃乡里流亡,老弱死道路,壮者入贼中。《汉书·王莽传》
【注4】莽为人侈口蹶顄,露眼赤精,大声而嘶。长七尺五寸,好厚履高冠,以氂装衣,反膺高视,瞰临左右。是时,有用方技待诏黄门者,或问以莽形貌,待诏曰:“莽所谓鸱目虎吻豺狼之声者也,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问者告之,莽诛灭待诏,而封告者。后常翳云母屏面,非亲近莫得见也。《汉书·王莽传》
【注5】……莽遣使者即赦盗贼,还言:“盗贼解,辄复合。问其故,皆曰愁法禁烦苛,不得举手。力作所得,不足以给贡税。闭门自守,又坐邻伍铸钱挟铜,奸吏因以愁民。民穷,悉起为盗贼。”莽大怒,免之。其或顺指,言“民骄黠当诛”。及言“时运适然,且灭不久”,莽说,辄迁之。《汉书·王莽传》
【注6】大司马士按章豫州,为贼所获,贼送付县。士还,上书具言状。莽大怒,下狱以为诬罔。因下书责七公曰:“夫吏者,理也。宣德明恩,以牧养民,仁之道也。抑强督奸,捕诛盗贼,义之节也。今则不然。盗发不辄得,至成群党,遮略乘传宰士。士得脱者,又妄自言:我责数贼:‘何故为是?’贼曰:‘以贫穷故耳。’贼护出我。“今俗人议者率多若此。惟贫困饥寒,犯法为非,大者群盗,小者偷穴,不过二科,今乃结谋连常以千百数,是逆乱之大者,岂饥寒之谓邪?七公其严敕卿大夫、卒正、连率、庶尹,谨牧养善民,急捕殄盗贼。有不同心并力,疾恶黜贼,而妄曰饥寒所为,辄捕系,请其罪。”于是群下愈恐,莫敢言贼情者,亦不得擅发兵,贼由是遂不制。《汉书·王莽传》
【注7】翟义党王孙庆捕得,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藏,以竹筵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资治通鉴·汉纪三十》
【注8】天凤元年……益州蛮夷杀大尹程隆,三边尽反。遣平蛮将军冯茂将兵击之。
天凤三年……平蛮将军冯茂击句町,士卒疾疫,死者什六七,赋敛民财什取五,益州虚耗而不克,征还下狱死。《汉书·王莽传》
【注9】“长安为之语曰:“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汉书·王莽传》
【注10】王莽末,南方饥馑,人庶群入野泽,掘凫茈而食之,更相侵夺。新市人王匡、王凤为平理诤讼,遂推为渠帅,众数百人。于是诸亡命马武、王常、成丹等往从之。共攻离乡聚,臧于绿林中。
《汉书·王莽传》
【注11】莽遣司命大将军孔仁部豫州,纳言大将军严尤、秩宗大将军陈茂击荆州,各从吏士百余人,乘船从渭入河,至华阴乃出乘传,到部募士。尤谓茂曰:“遣将不与兵符,必先请而后动,是犹绁韩卢而责之获也。”《汉书·王莽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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