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初遇

下午六点,下班、放学、收摊——期待已久的,放飞自我的,重见天日的自由时间。

恰好粘在秦淮一线上的K市,难得在雨季里有个大晴天。此时此刻,正正好,盛夏的长昼往短夜过渡,夕阳未下,明月已升,天光一片敞亮。

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内,天花板上的灯光昭昭更胜日光,打卡的职员脸上表情喜庆更赛霓虹。

一群三个月实习期满,今天刚刚转正的校招新员工呼朋引伴,相约隔壁酒吧街通宵不舍昼夜。

空气里满满都是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迎娶白富美和高富帅的希望。

——只可惜,犄角旮旯的小仓库里,乐霖霖还没来得及加入他们的阵营,为自己少年可期的未来欢欣鼓舞,就已经陷入了……想把自己原地活埋,再把棺材板紧紧拉上的羞愤欲死中。

——她的对面,门口,一个不知名的男人

——正与她眼神交汇。

下一秒,她暗道不好,赶紧偏开视线,低下了头。

“咳……”

门口的人咳了一声,右手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左手抬起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声波的指,缓缓拨动着空气里尘埃的弦,打破了一室沉寂。

“不好意思,我只是路过……”

她没有吭声,只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人脚上的雕花布洛克鞋快点离开自己的余光范围,手上还无意识地抹了把脸。

房间里又恢复到了一片寂静,仅剩下不远处鞋底摩擦地毯的轻微“梭梭”声。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余光里可以瞥见门口那人慢慢从门缝处退到了走廊里。

然而……

那扇寄托着她无尽希望的门……并没能被关上。

3秒过后,她的心又随着那人再次逼近的脚步,提到了嗓子眼。

“抱歉打扰一下,请问你是……在哭吗?”

“……”

这个问题……

无论“是”或“不是”,坦然承认,难道就比欲盖弥彰要好那么一毫厘吗?

房间再次陷入了落针可闻的状态,仿佛连在惨白的白炽灯光下回旋飞舞的灰尘,都激起了人耳可闻的音浪。

门口那人半天没等到回答,过了几秒又再次开口道:

“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半晌后,垂头酝酿了半天心里准备的人,用力眨了一下眼,然后,噙着赴死的心态,顶着红红的眼眶,抬起了头。

“我隐形眼镜没戴好,不舒服,没哭。”

“哦……这样啊……那我走了。”

总算是结束了这酷刑,乐霖霖复又低下头去,绝望地偏头看着隔壁党群工作部留下的一堆周月报。

那上面鲜红的文头在她模糊的视线里裹成了一团乱麻,第一次让她觉得比美术馆里蒙德里安的画更艺术,更迷雾重重。

“你是新来的?”

“……”

“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

几步之遥的门边,那说着要“走了”的人脚下并未移动分毫,嘴上也没有一点要就此停歇的意思

——比迷雾还要更深不可测,更不死不休的,迷一样的人。

“前辈好……”

她抬起头,仰着下巴看着对面昏暗光线下的人,强行逼着自己祭出了一个八齿的灿烂微笑。

“我是企宣部今年校招的新入职员工,乐霖霖。”

门口那人眉眼突然一弯,新月一样聚起了满室光华。

“雨霖铃?现在的00后取名都这么文艺啊,还兴用词牌名的?”

“……”

“哈哈。”

“呃……不是雨,是乐,音乐的乐。雨霖铃的……霖霖,第二个字,前鼻音。而且,不好意思,我已经大学本科毕业了。第一波00后,今年还没高考。”

“哈哈哈,那不还是雨霖铃吗,人如其名啊,哈哈哈。”

“……”

她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毫不想笑甚至还有一点想打人。

他是吸入笑气过量了还是被欢乐女神亲吻了?这都能笑到根本停不下来,笑点是继承自河外星系的吧?

要不要点一首《欢乐颂》的BGM?祝他一辈子乐如东海,笑比南山?

还有堃合,说好的世界五百强,各界精英,人中龙凤……就这样?学前班的时候没被看不过眼的暴脾气同学打死,就已经该摆酒谢天谢地了吧?

“前辈,你来仓库应该是有事?”

她边说边从杂志堆上面站起身来,还顺手戴上了放在一边的防蓝光平光眼镜。至于隐形眼镜……那是什么?她又不近视,戴那玩意儿干嘛?

至于“你”……反正这人情商这么低,也听不出来,不如自己“饱一下口福”。

“是啊,我来找一下去年的公司资料。”

“那我就不打扰前辈了,我有点事要赶着去办,也没法儿帮您找了,先走啦。”

“你去忙你的事吧,我自己找就行了。”

“嗯,抱歉了。”

“不必,很高兴认识你。”

“……”

这时候……是否应该回一句“Nice to meet you,too”?

他一边说,一边抬脚往仓库里面走,乐霖霖则反其道朝着充满自由之光的门口走去。

她垂着头走到了屋子中央,二人的距离在此狭窄的空间内只剩下一臂。轻微脸盲症的她连抬头记忆一下那人的脸都懒得,只是平视着他的肩膀。

不知是否错觉,越往门口走,一股清淡又沉稳的香气就越清晰,压过了满屋子的灰尘和油墨味儿。像是一场从雨林迁徙来的雨,清理干净了盛夏正午满街的飞灰。

“礼尚往来,我叫颜麒。颜色的‘颜’,麒麟的‘麒’。”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

声音很低,和之前带着笑意的高昂语气不同,是一种……月光沉入平静海面的深沉。

回想起来,却又能感受到海面之下,深海之处暗潮汹涌冲击砂石的危机四伏,交杂着沉稳、诱惑与生机。

她脚步顿了顿。

顷刻间联想到了雪后乍晴的天,乌篷载着满月漂流过江,还有……阳光通过丁达尔效应,刺穿战场的硝烟。

脑海里突然就涌上了一个词——绝色。

回过神来之后,她又继续快步往外走,没再说一个字。

虽然他声音好听到让她不禁驻足,但也不过是片刻而已。她并不是声控,她关注声音的习惯并非出于喜好,而是来源于所学专业。

她大学学的是广播电视新闻学,经常会做一些声画后期,对于人声,她听得很多,处理得也很多。那些在别人口中绝顶好听的声音,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

直到这句话,撞碎了空气与其中漂浮的尘埃,从耳畔滑进了她心底。

经年之后,哪怕她已完全记不起,那个下午在充斥着灰尘气味的小仓库里自己说了些什么,甚至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因为什么而躲在那角落里哭泣。

却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句,如日出消融了眉间落雪般的——“我叫颜麒。”

当然,除去声音本身好听以外,那浪费了天赐好声音的“棒槌主人”,也是功不可没。

此刻,关上小仓库的门,她忍不住恶劣地想:就让这个家伙暂时找不到资料,好好在里面充当一下“吸尘器”吧。

她全然忘记了——她本人才是这间仓库里的上一任“灰尘终结者”,吸尘+抹擦+洒水,一条龙服务,不收加班费。

……

收拾好行头走进卫生间,她无意中偏头一看,整个人差点没厥过去。

“啊……”

——虽然今天没涂睫毛膏什么的,粉底和淡色眼影花了也还没那么恐怖,勉勉强强还算有个人形。

然而大地色的眼影湿了以后落了一些在脸颊上,斑斑驳驳的肤色看上去实在不太健康。

最要命的是——七零八落的唇膏冲破唇线拉到了下巴上,简直就像个马戏团小丑,或者是趁大人不在家偷用母亲口红玩儿的熊孩子。

“我希望下一秒我妈就来告诉我——醒醒吧,孩子,起来吃早饭了。”

她边呢喃着边不忍直视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杵在水池边作思想者状。

结果几秒后,卫生间外门没被她妈推开,里面隔间的门倒是有人走了出来,同时伴随着“哗啦啦”响起的冲水声。

她赶紧拿了几张餐巾纸出来,沾着温水开始卸妆。

“霖霖?”

“啊?”

“你怎么……下班这么久了还在这儿?”

“关……关部长……”

好巧不巧,隔间里面出来的人,正是她的部门领导,企宣部长——关姝晗。

一个行事风风火火,强大独立到——把自己活成了男人的——女人。

“叫我关姐就好,你……没事儿吧?”

关姝晗一贯沉稳自信的御姐音里都带上了一点犹疑。

“没……没事儿……”

“刚刚我在办公室也没见你啊?今天有工作要加班吗?”

“没有……”

想了一会儿,关姝晗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乐霖霖的肩。

“如果是下午的事情……没关系的,新人出错很正常,总裁也经常骂我们,不要有太大压力。”

乐霖霖低垂着视线点了点头:“嗯……”

“我这儿还有些别的事情,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说啊。谁还没个需要别人添把手的时候呢?你说对吧?”

“嗯……谢谢关姐。”

“那我先走了。”

“嗯……关姐再见。”

关姝晗一走,乐霖霖又忍不住垂下头叹了一大口气。

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惨的吗?

——一下午之内,被公司总裁和自己的直管上司双连击,其中一个还是自己一直视为奋斗目标的偶像学姐。

也许……有吧……

小仓库里莫名其妙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颜麒?

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却又……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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