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滩正在接受夏天的拷问。除了闷热以外,一切事物都像是喝了酒似的。
思来想去后,白南山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屋后的自留地里找到顾世珍。他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点,然后慢慢朝顾世珍的身后走去。
白南山垂头问道:“婆!你知道公让我办哪一种黄荆棍吗?”
顾世珍举起左手的藤蔓,扯掉夹在其中的落叶和野草。她抬了抬自己额头上的帽子,冷笑道:“除了是打人的黄荆棍,你觉得还能是什么?沙埂埂上不是到处都是吗?”
听着她并不温柔的话语,白南山心中的恐惧强烈地沸腾起来。
顾世珍蹲在两排白菜之间,左手理出藤蔓的根部,右手用刀一划,然后将它们精准地扔进背篼。她的动作敏捷而有条理,而她的思绪却是一团乱麻。
顾世珍心想:“这两个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他们能犯什么错呢?”
顾世珍百思不得其解。她回头看了一眼白南山,见他闷闷不乐地站在原地,心里一软,轻声说:“你随便折一根回来吧!好好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南山知道那里有黄荆棍,他只是不想离开。可是,顾世珍搬着背篼离他越来越远。此时,他心中的恐惧渐渐被孤独所取代。
白南山向山坡上的树林瞧去,心想:“如果我办不好黄荆棍,公会不会生气?万一我折不断呢?不行!我得带刀!”
白南山一边想着,一边朝着厨房走去。他取下刀架上的柴刀,将它握在手中,随后快步离开厨房,沿着阶沿坎走到西边的屋檐下。白南山望着小道,小道一直延伸到密林深处,路旁紧挨着长满野草的坟墓。白南山硬着头皮走去。他眼中只有脚下的道路,以及模糊的墓影。他握紧手中的柴刀,心里的恐惧和孤独反而给了他更多的勇气。平日里,就算晴空白日,他也不会独自走上这条路。
走到竹林的拐角处,白南山一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子,脚下一滑,随之摔倒在地。他险些一头栽倒在旁边的坟墓上——这正是涂六媳妇的墓。
白南山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两张令人作呕的脸。他一刀劈在坟墓上,含泪吼道:“怕你不成?给我出来!你的两个娃儿就知道打我!”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缘故,坟墓里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所谓的鬼魂爬出来。连砍数刀后,白南山才渐渐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斜坡下另一条小路上,有一个小男孩正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要砍我妈妈的坟?”
白南山的心凉了半截。一见涂波,他急忙握紧手中的柴刀,并迅速站起身。
白南山故作镇定地吼道:“我就砍!”
涂波气急败坏地寻到一块石头,使劲砸向白南山。白南山身形一顿,避开飞石。白南山举起柴刀,向涂波冲去。
涂波看了看白南山手中的柴刀,心里暗叫不妙。他吸了一口快要流出来的鼻涕,转身便跑。
看着涂波逃走,白南山仰头强忍着泪水。
风云变幻,黑云相继赶来。竹林沙沙作响。闷热的河谷,起了风。白南山转过身,继续沿着竹林往山坡走去。走过一段小路后,白南山迅速钻进树林。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野兔,在林子里慌不择路。荆刺在他手上留下红痕,头发上还停留着几片不知名的叶子。白南山想把心中的恐惧化作汗液排出体外。他不知走了多久,砍断了多少枝丫,而眼前的一条小道阻断了他的去路。
白南山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却不见一个人影。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寻黄荆林的,于是又返回林中。不久,白南山的眼前出现一片矮小茂密的黄荆林,一股食物的味道扑鼻而来。顾世珍常用这种植物发酵豆豉。
白南山压倒一片黄荆树,顺势躺下。他透过林间的缝隙望着天空,心想:“我要抖掉身上的树渣滓,我要砍掉林中的荆刺,我要等着风把我吹上天空,我要乘云离开这些讨厌的人,我要离开这该死的马滩。”
然而,风并未到来。
白南山摘下一片叶子,用力一吹。叶子挣扎着想要飞起,却又翩翩飘落到他的眼皮上,迫使他闭上双眼。
几声微弱的鸟鸣打断了白南山的梦。他迅速坐起,循着声源看去,只见被自己压倒的树杈上有着一个鸟窝,一只受惊的幼鸟正蹲在地上。白南山一把抓住它,赶紧扶正黄荆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窝中。白南山仔细地打量着幼鸟,见它毛发浅短,惊恐万分。他内疚地摸了摸鸟头。幼鸟张开大口迎接他的手。
白南山急忙缩回手,生怕小鸟咬到自己。他快速砍倒旁边的一棵黄荆树,带着它走出几米外。白南山像一只猎犬隐秘在树林里,等着鸟妈妈回来。
白南山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顾世珍曾告诉他:“这些鸟摸不得。写字的时候,手会发抖。”
白南山使劲地搓了搓手上的泥垢,将它扔掉后,这才放心地看向鸟窝。
不知过了多久,白南山发现这片树林变得昏暗起来。他心中的恐惧,如夜色一样笼罩着大地。天快黑了,白国伦就要回来,白南山就要被打。
一阵狂风席卷整片森林,鸟窝摇晃着滚下树杈。落地的幼鸟再次受到惊吓,发出尖锐的叫声。
白南山急忙走上前去,捡起幼鸟和鸟窝,将它们捧在怀里。他伤感地对幼鸟说:“你妈大概不想要你了,你不要怪我。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它还没回来。再说了,等你妈妈回来,闻到你身上有我的味道,她还会要你吗?”
白南山试探性地摸了摸那只幼鸟,见它一动不动,正发出弱弱地哼声。
狂风过后,整片树林又恢复平静。天色渐渐暗下,白南山有些焦急不安。随之,两滴泪珠挂在他的脸上。
白南山看着幼鸟,说:“要不你来当人,我来当鸟?不过你可要想清楚,我正等着挨打了。打完我,他们可能不会再要我了。再说了,我也没有妈妈。”
白南山心中一酸,放声大哭:“婆!”
这一刻,哭泣成为白南山的自疗手段。这种防御情感驱散了一部分恐惧。但是这种恐惧根深蒂固,它源于分离。当孩子离开母亲的肚子,他的血液里就含有这种恐惧。生活又剥去白南山的母爱,让他留守马滩。更让他担心的是,白国伦和顾世珍会不喜欢他,会抛弃他。
一道闪电突然跳出天边。这场正在酝酿的风暴,以最粗暴的方式提醒着白南山。白南山生怕下一道闪电会劈到自己身上,他赶紧拿起柴刀和黄荆棍,抱着鸟窝疯狂地往家跑。
西边的屋檐下,白翠翠一直等待着白南山。她把脸贴在黄泥墙上,歪着头望向小路的尽头。当她眼角的余光瞥到那些坟墓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忙躲到墙后。又一道闪电撕裂黑云,雷声轰鸣。
白翠翠心急如焚,心想:“打雷了呀!哥哥是不是不回来了?”
又是一道闪电,在云层中毫无规律地蔓延开来。此时,小道上奔来一个人影。白翠翠大喜过望,惊呼道:“哥哥!”
听到呼声后,白南山才放慢速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走到白翠翠身边,将手里的鸟窝递给白翠翠,吩咐道:“去……给它弄点米饭……再抓些蚊子来喂它。”
白翠翠小心翼翼地接过鸟窝,兴奋地问:“有几只啊?”
白南山没有理会她,直接从白翠翠的身边挤过。白南山走进堂屋,将黄荆棍放在案桌上,拿着一把柴刀走进厨房。
顾世珍正在灶前添柴,见白南山满头大汗地走进来,便询问道:“你公交代的事情办好了吗?”
白南山将柴刀插回刀架之中,点头回了一句:“放堂屋了!”
顾世珍走到灶后,往铁锅中加入几瓢冷水,说:“去取脸盆和脸帕,给你公打些洗脸水。”
几十年来,顾世珍不用多想,也知道白国伦几时到家。她怕白国伦醉酒回家,尤其是在白国伦心情不好的时候。几十年来,她憋着一肚子怨气。而面对现实时,她认为一个妻子应该做的,就是为丈夫准备一盆热乎乎的洗脸水。这是她骨子里面的家教。
白南山端着洗脸盆,来到顾世珍身旁。顾世珍取过洗脸盆,往盆里舀了几瓢水。她试了试水温,说:“你公回来的时候,你就端给他。”
白南山应了一声,他端着洗脸盆,如履薄冰地走出屋外。他静静地站在木柱旁,等着白国伦归来。见顾世珍没有什么变化时,白南山心中的恐惧才淡去几分。
白南山在心中暗道:“我又没做错什么,我怕什么?这黄荆棍又不是专门用来打人的,说不定还有别的用处呢?”
白南山正想着,却被一声咳嗽给打断。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又传来那熟悉的吐痰声。白南山很清楚,白国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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