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雨点打落在瓦片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平日里吵闹的昆虫和蛙群,都被今夜的雷声震慑住,不敢吱声。又是一道闪电跳出云层,迎接着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当他看见白国伦走上坝子的时候,白南山颤抖着喊道:“公!你回来啦!”
白国伦直接无视白南山的存在。他双手背在身后,默默地计算着这场大雨到来的时间。夜色中,白国伦分辨不出飞过的虫子。他坐到树根上,慢慢脱下草鞋,又取下头上的白帕。
白国伦心想:“看那些虫子的翅膀大小,应该是涨水蚊。那这场雨一定很大。”
白南山把洗脸盆递给白国伦,刚想逃回厨房时,却听白国伦问道:“你妹呢?叫她过来!”
白南山哦了一声,便向猪圈屋跑去。
洗完脸,白国伦走进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他端着茶杯走进堂屋,拿起案桌上的黄荆棍,方才走出屋外。
白南山和白翠翠早已等候在木柱旁,噤若寒蝉。白国伦走到阶坎边,用凉茶漱口。
白国伦盘算着:“我教育孙子的事情,也该让别人知道。但是,雷声和雨声却遮盖他们被打的缘故。古人有云,‘好雨知时节’,果然不假。”
白国伦坐回树根上,放下茶杯。他用黄荆棍指着地面,说:“都来跪起!”
白南山和白翠翠矛盾地走到白国伦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白南山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终于发生了。
白国伦心里憋着一天的怒火。在街上对着刘三发泄一通之后,白国伦反而平静了许多。或许,他只是藏得更深了些。
白国伦说道:“好生想想,你们为什么会跪在这里?”
白南山思绪混乱。他望着夜色中的白国伦,一时语塞。雷声和雨声更像是压在他的舌头上。
然而,白翠翠却安静得可怕。
白国伦拿着一本印有金色头像的红色小册子,问道:“你们都看过了吗?”
白南山借助闪电,分辨出小册子后,挤出两个字:“读了!”
白国伦用黄荆棍指向白翠翠。
白翠翠点头说:“看过!但好多字都不认识!”
白国伦把小册子放在茶杯边,说:“‘人不怕犯错误,只要能改就是好同志。’,你们懂不懂?”
白国伦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声音中的怒意,却是溢于言表。白国伦等待着两个孩子的答案。一分钟后,闪电来了七次又消失。眼前这两个小孩,却始终没有开口。白国伦喜欢眼前的两个小孩,他们年纪虽小,却乖巧懂事。但他今天发现,他被这种表象所欺骗。在白国伦看来,欺骗是一种可耻的行为,而他们的手段又太过粗糙和低劣。
暴雨倾盆而下,随之而来的还有白国伦的怒火。他一把抓起棍子,凶狠地吼道:“文的讲不通,那就动武吧!把手都伸出来!”
白南山这才抬起手来,棍子急切而准确地咬住他的手掌。白南山全身发热,手掌像灼火一般。当他听到白翠翠的哭声时,才流下泪来。然而,鼻涕像个凑热闹的小孩一样,追着眼泪跑了出来。鼻涕可以召回来,可眼泪和白国伦的棍子却召不回来。
白国伦举着棍子,大声吼道:“这第一棍,打得是你们知错不改!听不懂人话!”
孩子的哭声并未阻止白国伦的怒火。不过,这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道似乎重了些。
白国伦接着说:“把不写字的手伸出来!接下来,打得就是偷儿!”
雨中的哭声,像腐烂的食物吸引着苍蝇的注意力。涂波和涂飞闻声而来,各自抱着木柱,幸灾乐祸地欣赏着这场好戏。
白翠翠正要开口,却见涂波兄弟跑来,便不再言语。白国伦全神贯注于教育工作,没有注意到涂家兄弟的存在。连续两声棍子落下,白国伦用棍子指向白翠翠,问道:“你有没有去发祥那里买糖?是不是带一百元去的?”
白翠翠大惊失色,心想:“我跑那么远,他怎么可能知道?”
见白翠翠不理自己,白国伦一棍子打在白翠翠的胳膊上。白翠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慌忙地说:“那是我在堂屋案桌上发现的!”
白南山看着白翠翠,一脸的茫然。他现在才明白过来,那天白翠翠给他的糖,就是她偷钱买的。
白国伦稳稳地抓住棍子,心中的疑惑终于消散。
白国伦对着屋内喊道:“是点不起灯吗?黑灯瞎火的,是见不得人吗?”
房间里,顾世珍一直在关注着白国伦等人。她尽力从雷雨中过滤出白国伦的话语,猜测出他此刻的情绪。她听到白国伦责备自己,连忙走到烟囱旁,取下一盏煤油灯。顾世珍端着煤油灯走至饭房,将它放于饭桌上。可是,就在她要转身时,一阵风调皮地吹灭了煤油灯。顾世珍只得再次点燃它,微黄的灯光随风摇曳。顾世珍望了一眼屋外的三人,说:“这电灯也就是个摆设,只要刮风下雨,就会停电。”
跑出屋外的灯光照亮了白南山兄妹的脸和行为。
白国伦很有把握地指着白翠翠,问道:“是不是你哥让你拿的?”
白翠翠强忍着哭声,摇着头说:“是我自己拿的,与他无关。”
白国伦放下棍子。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钱。
白国伦又问:“还有多少钱?”
白翠翠指着堂屋哭道:“我只买了一块钱的糖,另外给了白思思一块钱,剩下的都放在堂屋里。”
一听只花了两块钱,白国伦的心就放了下来。
白国伦说道:“白思思那块钱就给她,把剩下的钱给我。”
白翠翠起身走进堂屋。她摸着墙面,找到那些熟悉的蜂洞,然后掏出里面的钱。
白国伦语气平缓,对着白南山说:“你身为当哥的,你妹妹犯了错,你也有责任。这顿打是在提醒你,不要做违法的事情。你起来吧!”
一直抱着木柱子的涂波,听闻白翠翠只花了一块钱,顿时大失所望,自言自语道:“憨包!”
白国伦这才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身,抡起棍子就向涂家兄弟打去。
白国伦扯着嗓子吼道:“你们这两个逼死仔仔!还不求回家!看什么看?”
涂家兄弟见势不妙,一头扎进雨中。白国伦扑了个空,见夜色太暗,便停止追赶。
白国伦喝了一口茶,见白翠翠走来,便从她手里接过一卷钞票,随后进屋数了数。白翠翠跪回地上,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白南山缓缓站起,才发现自己双腿已经麻木。他实在不想见到白翠翠。但听到她的哭声,心中又是一阵酸楚。他挣扎着抽出那铁柱般插入地上的双腿,慢步走进厨房。厨房里,顾世珍正在忙活。锅里传来洋芋丝的香味,这让白南山的心里升起一丝暖意。
白南山走到灶台前,向灶中加入一个草把。滚烫的火焰烤干他脸上的两行泪痕,使得眼皮和脸皮变得僵硬起来。
白南山释怀地想道:“原来被打也不是那么可怕。只是手掌碰到火钳时,有些疼而已。”
“别往里加柴了!”顾世珍铲起锅里的洋芋丝,余光瞥了一眼白南山。顾世珍心中一直强忍着的声音脱口而出:“是那几下就够了!接打什么?”
顾世珍一边说着,一边端着菜走去饭房。
没过多久,顾世珍拉着白翠翠走进厨房,说:“有句老话说得好,‘黄荆棍里出好人’。你公打你们!是为你们好!下不为例。”
顾世珍取来洗脸盆,舀水淘了帕子。她拧干帕子递给白南山,说:“把脸洗了!吃饭了!”
煤油灯在板梯上发出微弱的光。狂风几次欲将灯吹灭,这使得顾世珍几次紧张地离开板凳。然而,黑暗未能得逞。风吹不灭煤油灯,也吹不走煤油的味道。尽管狂风呼啸,几乎要掀翻屋顶;雷声轰隆隆,仿佛要压垮大地。而顾世珍的一番话,让这一切变得黯然失色。
饭桌上,四人一人坐一方,吃起饭来。白国伦一边吃着菜,一边念叨着他和刘三发生的故事。不管事情发生了多长时间,中途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影响白国伦的激情。
顾世珍默默听着,等他饮尽碗中的白酒,再去盛饭。几十年下来,这是刻进她骨子里的习惯。
吃完饭后,白南山和白翠翠笔直地坐在板凳上。她们认真地听着白国伦的讲话。但随着时间推移,白国伦的声音变成催眠曲,夹杂着风雨声将兄妹俩淹没在困意中。
顾世珍见白国伦激情不减,转而问两个小孩:“明天要读书吗?”
白翠翠揉着眼睛,回道:“明天是星期一!要读书!”
白国伦一口喝光碗中的白酒,最后总结道:“希望你们兄妹能记住今天的教训。等你们长大成人,如果觉得打错了,可以找我算账。”
顾世珍从厨房端来一碗米饭,放在白国伦的筷子边,对着两个孩子叮嘱道:“穿上凉鞋,冲下脚再睡!”
兄妹二人如释重负,急忙离开饭桌。
白国伦喝了一下午的酒,腹中没有任何营养可言。他端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白国伦听着外面的雨声,忧心忡忡地说:“再这样下去,明天会有很多的山体滑坡。田里的水缺都放低了吗?”
顾世珍喝了口碗里的菜汤,回道:“坝坝里的田已经放低了,远处的田可没时间去弄。我并不担心田里的事。这么大的风,不知会倒多少苞谷?”
白国伦自我安慰道:“前年的苞谷都还有,你担心什么?对了!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你别老是做好人。她们天天跟在你身边,你连偷钱都不知道?”
顾世珍得知白翠翠偷钱的事情后,也是大吃一惊。
顾世珍叹息一声,说:“我认为她没有偷东西。翠蛮好奇心强、胆子也大。或许是无意中发现了钱,就把它当成自己……”
白国伦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打断了顾世珍的话,大声吼道:“妇人之见!简直是满口胡言!教育孩子这种事,你还是少掺和为好。你就把饭做好吧!”
顾世珍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毕竟,这两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很了解这两个孩子的品性。
顾世珍冷笑道:“我不懂教育,只是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别的孩子有父母陪着,别的孩子有糖吃,难道他们就不想吃吗?为什么我们地里的瓜、茄子总是被人摘呢?我家孩子是拿自家的钱,又不像有些人,去拿别人家的东西。我想说这是社会问题,跟孩子没有关系。”
白国伦听到最后一句话,气恼地说:“社会问题?国家没给你土地吗?没给你一个安稳的家?我说你啊!明天就去挖蕨根吃吧!要不是现在的社会!有你现在的生活吗?”
顾世珍不想把话题扯远,又转回话题说:“我是个干庄稼的人,对社会一窍不通。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
白国伦若有所思。他沉淀着身体上的酒意和思想上的理智,慢慢地说:“那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是没管他们吃饱,还是没管他们穿暖?”
顾世珍发现白国伦并没有醉,还能听得进去话。
顾世珍赶紧说:“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他们上学时,还是给他们两毛钱。别人家孩子有的,我们家的孩子也享受得起。”
白国伦等待着她所谓的理由,却等来她的提议。
白国伦嘲讽道:“哦!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和别人攀比?别人吃糖,你就吃糖。人家吃屎,你去吃吗?小孩子吃那玩意儿,不见得有什么营养。”
顾世珍欲言又止。看到白国伦用指甲剔牙,顾世珍开始收洗碗筷。
坐了一会,白国伦从板梯上取下煤油灯,他踩着昏暗的灯光,走向厕所。
大雨倾盆,雷声却少了许多。白南山早已进入梦乡,他正在田埂上蹦蹦跳跳。他很想一跃而上。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白南山的美梦。楼板上,顾世珍在漏雨的地方换上空盆和水桶。雨水滴落在空盆里,叮当作响。一阵脚步声后,顾世珍端着装满雨水的盆,谨慎地走下楼梯。
听着盆里传来的节奏声,白南山再次泛起困意。
“都这么大的人!还滥尿……真的是……”顾世珍掀开被子,摸着湿漉漉的床单和棉絮,气呼呼地吼道。
白南山被硬生生拉出梦乡。他一脸惊慌,身体慢慢挪到床角。
顾世珍气愤地取来衣架,在白翠翠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两下。
白翠翠睡眼惺忪地哭出声来。
顾世珍叹息一声后,从柜子里取出两件厚衣服,放在被尿打湿的地方。待白翠翠换上裤子后,顾世珍才吹灭煤油灯。
夜里,只有风雨。
白南山的眼里,只有一片黑暗。他回想起刚才那个梦,心想:“我要是会飞该有多好啊!再大的风雨,我也要飞走!”
此时,白翠翠双手抱住白南山的小腿。白南山一脚将她踹开,远离着她。
白南山心想:“真讨厌!为什么我会有这样一个妹妹?为什么我会出生在这个地方?”
然而,暗夜并没有给他答案。
困意再次袭来。梦里,白南山梦到白翠翠给他的酥心糖,他又笑着吃了起来。
生活中应该有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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