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汽车载着他的忧郁的心一路向北,向北,向北……

越过了无数的丘陵与沟壑,越过了葱绿的田地和村落,眼前的一切,烟霭似 的、流星似的匆匆过去了。蜷在车里的他的躯体,就如同泥塑石雕固在那里,斜 靠在车窗上的他的脑壳,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幻想梦想与狂想, “我是天空里秋吹 的叶,随它飘往到哪一个角落!”

就像往前的每一次尴尬,就像往前的每一次被动!

在一串“庾阳到了、庾阳到了”的吆喝声中, 车轮停下来了, 他的眼前却是 展现了一片花花绿绿的世界, “啊,这庾阳可是繁华的所在! ”在他的目光下, 茶楼、酒店、商厦、旅馆、经贸中心、银行、影院、邮政、报刊亭、音像店、图 书屋、书画装裱店、净菜店、水果店、快餐店、熟食部、美容美体、夫妻保健用 品店、洗化店、鲜花店、服装鞋帽店等等等等,星罗棋布,密密麻麻,把庾阳镇 的一条南北中心大街挤得风雨不透,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街道两旁,笔挺树立的 街灯柱上,整齐地镶嵌着制作考究的庾阳镇所有企业的广告标牌:庾阳造纸、庾 阳衡器、庾阳锅炉,以及所有带着庾阳前缀的什么热电厂、纺织厂、摩托车厂、 水泥厂、炼油厂、压力容器厂、锅炉辅机厂、钢铁厂、钢铁制品厂、塑料厂、皮 鞋布鞋凉鞋厂、卷烟厂、无线电元件厂、微型汽车制造修理厂、大型彩色印刷包 装厂、农具厂、防水保暖材料厂、竹器竹编厂、玩具厂、面粉厂、食品加工厂…… 林林总总,一个小小的乡镇,企业竟不下二百余个。

林西平看罢,精神不觉有些振奋, “啊,怪不得人称庾阳是鲁中山区小上海 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庾阳虽不比鲁州地广,但它的富足远远超过鲁 州!倘若居此处工作,也还是蛮惬意的。”

他往前走了一段路程,就见街心有一处修整别致的小湖,名叫玲珑湖,一条 河水东西穿过, 水清道宽, 河道皆用齐整的方石砌成, 上面亦是半米高白石护拦, 美观别致,此水名为大庾河。中心大街与大庾河交界处,是一座十八孔的联拱石 桥,横跨玲珑湖上,气势壮观。沿玲珑湖畔修建一公园,绿杨参天,垂柳扶风, 各类花木俯仰有态,含苞吐蕾连同怒放者争奇斗艳;湖中莲叶荷花层层叠叠,和 风依依; 湖畔亭台小榭, 石凳方桌, 一应俱全。健身器材, 习舞广场, 灯光奇石, 好不风光!

林西平花五角钱买了一瓶汽水,坐在亭下石凳上,享受着街景带给他的愉悦 与汽水带给他的冰爽,思忖着这位庾阳教委主任该是怎样地安置他,从往常的经 验,师专毕业的学生,是很少分派到乡镇初中来的,大多是要进高中教书的,不 过今年特殊下了野,再差也该留在庾阳镇的最高学府里的吧,即便是这样,留在 这庾阳的镇上,也便有人多而不至于寂寞!

他自信起来,他意足起来,向冷饮店老板问询了往庾阳教委的路,背起行李 一路小跑地踏进教委的门来。

庾阳教委也是不凡的所在。位于庾阳镇机关大楼的东邻,是一座新建的仿古 吊角小楼,钢架的旧式窗棂,朱红喷漆,古朴而典雅,正楼门有一黑漆的额匾镌 刻舒同体“学高为师、身正为范”镏金大字,洒脱而气派。院内依旧花木成畦, 藤萝缠绕。小院里清净的很,楼门开处,几个颇具教师模样的人出出进进,均显 出一种穷酸状的高傲。

林西平将他的书箱行李卷撩在楼厅里,就寻着主任的办公室来,那办公室里 的一位高个的中年男子,正在指手画脚半有训斥半有吩咐地给几个坐在靠墙的沙

发上的人说话,他的语气形容,就足见是像模像样的领导了,林西平等那几位受 完批评又接了任务的人离开之后, 就进门将那派令递与领导模样的人手里说:“主 任,我今天报到来了。”

那人接了教育局的派令,又看了林西平,微笑着同他握手让座,简单聊了几 句关于林西平籍贯学历专业特长之类的话之后,便站起来向对面的办公室喊:“喂, 邢主任,过来一下!”

话音落处,进来一年轻肥胖小伙子,身个儿像有一米五左右的样子,年纪怕 是大不过西平几岁, 揺黑头摆熊爪, 满脸堆笑的走进来, 说: “汪主任, 叫我?”

“啊,这是新来的林老师, ”他指着西平,西平点点头,相互握了手, “写 一张派令,将林老师送到庾山去吧。”

林西平跟汪主任道了别,随邢主任进了他的办公室,邢主任重写了派令,随 即对着窗外喊话:“小李,把车调出来。”然后对着西平:“我们走吧。”

林西平提了书箱铺盖卷,钻进了停靠在那里的一辆黑色轿车,林西平禁不住 感慨起来: “庾阳的教委主任居然有专门的轿车,可见这镇的不一般了,我的老 家,说不定镇党委书记也不曾拥有!我林西平也是平生的第一次坐这样的轿车!”

车子拐出教委小院,沿着垂柳青杨的林荫道,风一样往北疾驶,也不知道经 过了多少村庄,也不知道行走了多少路程,只觉得离开庾阳很远很远,车窗外花 花绿绿的东西再也看不见了,公路两旁只是一例碧油油的玉米田地,玉米很高, 已到了抽穗的时候了,一眼望去,正像一片绿色的海洋,从外面吹进车窗里的飕 飕凉风, 带着玉米散发出来的香甜的花粉气味, 一股股沁入他的心脾, 让他透畅, 让他沉醉,大地这位慈祥的母亲,只有真正贴近她的胸膛,才能真真感受到她慈 爱的心肠!

车子拐下了公路,沿着大庾河的北岸向东北方向行驶,车子颠簸起来,速度 也渐渐慢了下来,这是一条沙石的山底河沿公路,沙子倒是不多,大小的鹅卵石

尽是在他的愁目里!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望远山悬崖峭壁, 怪石林立, 杂木丛生, 近看丘陵连绵,村落寥寥,皆是一例的土墙青瓦山房,蔽苫草垛遍布房前屋后。 噪鹊鸣蝉,不绝于耳。

“再熟悉不过了!再无聊不过了!”

他不得不将眼睛又放在了近前,再向下看,腐草沿河,游蚪跳蛙,草气水气 交融扑面, 凉风闷气更替袭人, 叫人心烦意躁。“唉!林家沟不也是这般样子吗! 我苦苦的求学,难道就是寻找到这样的归宿吗?来这里教书,就是重蹈着我父亲 的覆辙! ”他痛苦地想, “这是什么去处! 什么去处!天啊, 是谁将我抛往这无 际的荒野!”

在无限的感慨中,邢介生将他带到一座古老的松柏森森地祠堂前面。

青砖碧瓦砌成的吊角门楼,须爬三十六台级才能进入的宽敞的大门,厚实的 柏木门板,着了乌黑的大漆,因着风雨的侵打,漆色退掉去少半,方能看出门木 的本质。门内卧一古槐,虬枝盘曲,皮厚腹空,用了水泥的立柱撑住身枝,从这 造势看来,年代已经是相当的久远了,院墙也是古式的庙宇殿墙,只是院中间的 核心部分,是新式的宽沿出厦三间一口的学生教室,有上面的标明年级班级的牌 子,才准确说明是一座校舍,是改造了祠堂的一所学校!林西平的心哆嗦起来: “这就是我最后的家了!我的心放在她的怀抱里不再忧郁,我的心放在她的怀抱 里不再彷徨,不再颠簸!不再迷茫!”

邢介生在林西平和庾山小学校长周言培之间相互地作了介绍以后,说了一些 毫无用处的客套话,拿屁股往那轿车里一挪,挥舞着神气得要命的手,一缕烟地 颠簸了下去。

周校长领着他到另一办公室去,与全校的教职工共八人一一作了介绍,林西 平尊敬地望着这一例的苍苍着白发、焦枯着面容的老教师,虔诚地握住那干瘪如

鸡爪的瘦手,他的悲凉,又一次生成在他的心里。“我的生命的将来,就同面前 站着的这些老者一样的了!”

他拿眼睛四下里看, “这高高的祠墙之内,关着的是老少两代,老人老矣, 小孩无知,我夹在中间……又没一个同龄人在!亲爱的汪姓领导,您让我趁早的 在此安度晚年吗?可我还不足二十岁 , 可我还不足二十岁啊 !”

他在周校长指定给他的一张办公桌前坐下来,上面已有准备好的教科书备课 本参考资料教学用图等物堆在那里,聪明的人,谁都知道,新的生活已经鲜明地 向林西平拉开了序幕!

“啊, 对了, 林老师, ”周校长和蔼地对西平说: “宿舍我们给你准备好了, 把你的东西带过去安排一下吧。”

林西平点点头。

校院的最后一排教室的最东头一间,是属于他的宿舍,邻近的一间是校产仓 库, 宿舍虽然小, 窗台地面看起来是经过简单打扫过的, 土炕上铺了新鲜的竹席, 他把铺盖放在上面,触景感怀,浮想翩翩。

他想起了自己三更半夜爬起来读书的辛苦,他想起了考名牌大学的梦想,想 起了他挂着吊瓶高考的情形。

“我的所有的奋斗,难道就是为了这些?”

他联想到了他所有的拼搏!以往的事情并不要再说,就在再次考学的无望以 后,就剩下唯一的向好单位分配的道路了,他催促着他的母亲, “一定要求舅舅 将他分配到教育以外的其他部门, 倘若必须做教师, 也要尽最大力气留在城市。”

他的母亲做了,照着山里人特有的交往方式,来到他的舅舅的家里,低三下 四,跑前跑后。在他的舅舅面前尽显乞求般的哀情,她不顾刚浸入沸水的茶壶的 热,双手抱住茶壶为科长舅舅倒茶的情景,——她的咧开的嘴,她的双手痛得在

自己腿上乱搓的神态,——他想起这些,他的眼泪又蓄在眼眶里了。

他随了周校长来到他办公的地方,靠窗的办公桌上投下一缕耀眼的阳光,看 那桌凳的光泽,也是经过简单擦拭过的,依然破旧的很,三抽屉桌子的侧面,依 稀看到“庾阳公社革命委员会”字迹,而那旧漆斑驳的座椅,更能看得清木材年 轮的纹理。

桌子上放着一摞书,不过是教材、参考、备课本、教学计划、业务学习、政 治学习、作业批改记录等等一类的东西。他一一地翻看着。

“哎!看看那些满含童味的教材!”

“我需如同保姆哄小孩似的教啊!”

——他先前的对唐诗宋词的研究,昆德拉的小说创作,东西方神话的比较, 泰戈尔对中国新月派诗歌的影响, 《源氏物语》与《红楼梦》的比较, 等等等等, 统统在这小古祠堂里派不上用场!给这般孩子讲这些东西,无疑于孔乙己在小伙 计面前卖弄“回”字的四种写法!

“可是,我绝不会因为不爱这里,不爱这个职业就这样混下去的! ”他想,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目前还没有什么法子出去,就应该坚决把这里的事情做好, 要对得起这些山里的孩子,对得起孩子的家长,他们像我自己一样,当时多么渴 望走出山区,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但愿他们不再像我,他们有接受知识的权利, 他们的一生不能毁在我的手里!——我应该把他们教好,把我的所知全部告诉他 们。这是我的责任!

是的!我在教学中搞出一点名堂来,或许能够有一次走出去的机会,我应该 努力。

他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做着浑浊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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