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风卷着天鹅毛一样的大雪, 从遥远的天外仆仆地吹来, 天地是银样的洁白, 鲁中山区这一片广袤的土地,都实实地笼盖于冰雪之中,一片覆压、一片死寂。 然而玲珑湖畔沿商业街正中盛华大酒店,却是张灯结彩,人声喧闹,一派热闹景象。

林西平和李若凤都穿上漂亮的婚装, 坐在头一辆披彩挂花的乳白色轿车里面, 后面跟随十八辆一例黑色桑塔纳轿车,每辆车前都系着绸做的红花,车窗贴有大 大的喜字,载着李家的同族宗亲,从庾山李家出来,沿着庾阳的环镇公路,缓缓 地驶来, 这一双幸福的新人, 在开有暖风空调的轿车里面, 相互依偎, 甜醉不禁。

车子在酒店门前停住,就有两万响的鞭炮悬在半空中双列齐鸣,中央大厅里 金碧辉煌,鲜花斗艳,香气弥漫。猩红的地毯伸向大厅外,天花板上吊满彩灯彩 带彩球,拉花灯笼,四壁的扬声器里播放着庄重典雅的《婚礼进行曲》。

鞭炮鸣过,西平用颤抖的手拉着李若凤的手,从容地站向神圣的红地毯,那 一刻林西平的内心是激动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的婚礼会如此的奢华气派! 这一切,全部是由若凤的两个哥哥置办,林家来人是早等候在饭店里面的了,也 不过只是一种摆设, 一种附庸, 证明是林家人, 服从场合罢了, 完全地做了客人。 拥挤的人们如潮水一样簇绕在他们的周围,五彩的泡沫、撒花抛向他们的头上、 脸上、身上,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这一对流光溢彩的新人。

婚礼司仪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从鲁州市电视台聘请来的。她不只漂 亮,更有一套不凡的才艺,说学逗唱,无所不会。她的那一粒甜蜜的嘴巴,确实

的连珠吐玉、妙语迭出。她站在大厅正面的一块巨大的龙凤呈祥的匾额的一侧, 就如同一位统领三军的将帅,指指点点,庄重幽默,有张有弛,游刃有余。

匾前置一张旧式的八仙桌,桌子上端放着一对高大的长颈瓶,上面都燃着一 支粗实艳红的蜡烛,两杯殷红的葡萄酒。桌子前面各放六把古式的交椅,上首坐 李家的嘉宾,下座坐林家的父母亲属,一一就绪。当司仪小姐宣布典礼开始的时 候,又有两万响的鞭炮齐鸣,伴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和着《婚礼进行曲》的 音乐拍子,林西平举着李若凤的玉手,缓缓地踏进婚礼的殿堂,按着西洋的礼仪 掺和中国旧存的习俗: 虔诚地叩拜了天地父母, 夫妻的相互对拜, 听取了主婚人、 证婚人及来宾的真心祝福。当李若凤弯下腰去给公婆鞠躬喊“爸、妈”的时候, 林西平的母亲,激动地赶紧站起来,颤巍巍地从裤腰袋里摸出一个红红的包裹, 递给若凤说: “孩子, 别嫌少,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李若凤接过来“谢谢爸 妈”的时候,这个跛脚的老婆子,在即将坐下的刹那,两腿打颤,一个立闪,险 些仆倒在地。幸而若凤手快,将她扶住坐下,她的两眼闪耀着泪花。谁也猜不透 这泪花里包涵着什么。西平的父亲张着豁子大嘴只管笑,也没有什么言语,竟像 一个十足的傻耄。

闹房自然是有的,他们先喝了一口人们精心准备的由酸甜苦辣咸五味凑成的 交杯酒以后,司仪小姐又将一个系有金丝绳的苹果放在他二人的中间,让他们只 让自己的嘴去啃,说这是共享平安幸福的意思。在两人伸脖颈前去啃咬的时候, 司仪小姐偏偏又将苹果移开,可怜他们的嘴巴就牢牢地咬在一起了。

交椅上的双方老人们觉得不好意思, 陆续起了座位, 到二楼的单间叙话去了, 这里的司仪也同时宣布大礼告成。

然而,他们刚一离开,底下的人便像炸开锅似的, “哄”的一声涌上去,将 他二人围住,簇拥着让他们拥抱,接吻。尤其是若龙若虎的那帮地痞朋友,最见 不得这样的场合,将大厅里的所有的灯光熄灭,趁乱趁黑地胡摸,不分轻重,六

亲不认,达到疯狂的程度。起初若凤以为是闹着玩的,象征一下闹房罢了,哪里 知道有一些人竟将双手掏在她的胸衣底下了,甚至将手伸到她的旗袍里面,那下 流的举动真是让李若凤又气又恼。她慌乱之中狠狠掐了那些不正经的手,又抓住 放在她脸蛋的手猛咬一口,伴随着那人们的一声声疼地尖叫,李若凤在惊慌与愤 怒之中,向前拉了西平,奋力冲到门外去。

李若凤看看自己的衣服多数已拽得不成样子,忙从车里换出另一套衣服来, 到卫生间里换下来, 西平气愤地说: “没有见过这等粗俗野蛮没有教养的东西 !” 若凤也愤恨地说:“回头让我哥挨个地整治这一群下流玩意儿 !”

大厅里, 包厢里的餐桌上已经上了菜, 人们有说有笑地把酒问盏, 喜气洋洋。 正当他二人怒气未消、还在抱怨的时候,婚礼总理事,急急地找他们来了。

那人拿出一张酒席安排的清单,一一给他们说明:雅座一楼的不同房间,从 一号起分别是:市矿产资源管理局的领导,区矿产资源管理局的领导,庾阳镇矿 产资源管理所的领导,庾阳镇土地管理所的领导,庾阳镇财政所的领导,庾阳镇 税务所的领导,庾阳镇公商管理所的领导,庾阳镇经济管理委员会的领导,庾阳 镇计生委、农委、妇联、科委、教委、卫生院、种子站等单位领导。雅座二楼则 是镇造纸厂、镇热电厂、纺织厂、摩托车厂、水泥厂、炼油厂、压力容器厂、锅 炉辅机厂、钢铁厂、钢铁制品厂、塑料厂、皮鞋布鞋凉鞋厂、卷烟厂、无线电元 件厂、微型汽车制造修理厂、大型彩色印刷包装厂、农具厂、防水保暖材料厂、 竹器竹编厂、玩具厂,大德毛纺厂等领导。雅座三楼:安排着庾阳镇八个管区、 六十九个行政村村委领导。雅座四楼:李家的远近亲戚。酒店六楼的广阔大厅里 则是庾山村的街里街坊、一家一户、邻村的邻里邻舍、老少爷们、大德毛纺厂的 一般员工、庾山小学的老师们。雅座五楼,则是李氏弟兄帮场的混混弟兄……算 下来总有上百桌的样子。

林家来人并不多,靠着这新婚的两口,怎能应付得了 !

“敬酒是必须的,但是桌数太多,你们且到门口站站,表示一下意思就可以 了。”理事说。

“李家的大客总不能草草带过吧 ?”西平说。

“紧着点吧,再磨蹭就更晚了的。”

“是。”林西平端杯盘,若凤提酒瓶,一前一后,挨门斟酒答谢。

多数是挥手推辞,少数想出洋相的,也并没有捞得上一杯敬酒。就这样吃到 天黑雪停,一个个面红耳赤,歪三扭四,才算了事不提。

且说林西平和李若凤在他们构筑的温暖的爱巢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新年。转 眼就到了正月的初十,李若凤到厂里开了一个会,得到了一个让她头脑昏眩的消 息:她原先财务科长的位置被耿文德的弟弟文义取代。她同时被安排到细纱车间 工作了,而且连车间主任也不是,直接下车间做女工。她气急败坏地跑到耿文德 的办公室与之理论。耿文德是一脸的怒气,指着李若凤的鼻子尖大吼: “整天里 摸不着你的影子,耽误厂里那么多的事情,厂部意见很大,企业要发展,就不会 让这样没有事业心的人站在领导的岗位上!”

“卑鄙!什么厂部意见,就是你耿文德自己的意见!我每天都是请过假的。 再说,我误了什么工作!”李若凤气愤地说。

“你说卑鄙就是卑鄙!反正就是这样了,也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耿文德 哆嗦着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来,恼悻悻地抽起来。

两人一阵子气呼呼地沉默。

“好!”李若凤从桌子上跳下来,“干就干!不就是下车间吗?不是没干过。” 她从董事长办公室里跨出来,径往细纱车间走去。

耿文德看到李若凤就这样铁了心地走了,心中是一阵的酸楚,他望着她远去 的身影, 觉得她永远的告别了自己, 他痛苦悲伤, 握紧拳头狠狠砸在自己的头上。

下午,若凤疲惫地回到家里,林西平准备好了饭菜在那里候餐了。见到林西 平温情的笑脸, 李若凤的泪水一下子倾泻下来, 她向西平诉说了她下车间的事情, 觉得他们成心地欺负人。西平则劝慰说: “都是一样的,女人一旦结了婚,闲杂 事情相应的多起来,将来要生孩子,企业的运作与发展要紧,不能因为一个人影 响单位的大事。下车间就下车间,人家能干的咱也能干。再说,怀孕后多运动并 无害处,过几个月后咱们就请产假。”

李若凤没有说什么, 吃罢晚饭, 西平说要陪她到玲珑湖散散步, 若凤叹气道: “我的妈妈啊,今天在车间里来回走了一整天,还嫌走得不够 ?”

西平讪笑笑,两人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子电视,若凤便在一个文艺晚会的锣 鼓声中呼呼地睡着了。

西平慢慢将她抱起,放入床上盖进被中,自己则关掉电视,看起他的新学期 所讲授的课程来。

次日的晨饭后,若凤仍不能从下放到车间的阴影中走出来,漫天漫地的骂了 耿文德一通以后,又拿出她的轮班表,对西平说: “你看,三班轮换,我的尽是 夜班,怎么办呢 ?”

“我晚上接送你啊。”西平说。

“你也上班,很劳苦的,怎好让你接送啊 ?”若凤柔声说。

“我们是夫妻,怎说这样的话,这是应该的,我们要服从领导的安排,不要 与人过不去啊。”西平说。

“是。”若凤顺从地答应道。

亘古未变的明日,在茫茫的长天里向着北回归线的方向匆匆赶路,若凤的小 腹,也渐渐地隆鼓起来。节令已近了芒种,山村田间的小麦,已经渐渐露出青黄 颜色,布谷鸟在绿杨荫里没早没晚地叫着催收。若凤的母亲,早早将小卖铺的剩

余物品处理干净以后,搬到镇上精心伺候女儿来了。李福兴整日蹲在村委办公室 里,高音喇叭不停地传来村主任一遍一遍下各项通知的令人心烦的声音。因此这 老两口田地里的农活,就全落在林西平一人的身上。

林西平这一天趁早地将他的课调到最先上完,因为老丈人田里的小麦秸穗已 经黄白。“麦熟一晌”他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他独自扛着扁担提着镰刀绳索,往 庾山河岸零碎的麦田走去。这里先进的收麦机器是派不上用场的,只用人手,一 镰一镰地削割。林西平初到地头,还是晨凉时候,加上开始的心盛,小麦飞快扑 地,然这样的盛气持续没有多久,身体渐渐疲乏起来。临近中午的时候,他的两 手已经起了几个鲜红的血泡,吱吱啦啦钻心的疼痛,镰刀渐渐地握不住了,衣服 早已透湿,头上脸上的汗水涔涔不禁,就如同无数的小虫子在那里不停地蠕动叮 咬。他干脆把镰刀扔在地上:“算了吧,待下午天凉以后再割吧。”

他把割下的小麦一个一个捆起来,铺好绳索打成挑担,准备一捆捆挑回去。 第一担打成,他用手掂掂,确感分量不轻,没法立即地担当起来。看看满地的麦 捆,如若不及时挑走,后果是可以预料的。他横下自己坚定的心,将自己猫在扁 担的底下, 咬紧牙, “呀”的一声, 奋力挺立起来。然而, 他没有掌握住担子的 平衡,后面的麦捆扑哧砸在他的背上,而前头的麦捆嘭的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 扁担的前尖指向苍天,后面的麦捆随即自他的背上滚落在地。

林西平又气又恼,然而当着很多人的面,他也不便于暴露出来。与扁担绳索 生气更是毫无意义的,他重新理好麦捆扁担,又将自己弓在担子底下,这一次他 准确地把握了支点, 鼓足勇气, 一个打挺, 那两个大捆“嗖”的同时被举到半空。 林西平瞪大眼睛,挺直腰板,稳起步伐,他的肩头如同着了笨重的双鼎,也无所 畏惧,一步一步往若凤的家门走去。

庾山村凡是出来收割小麦的人们都看到了,这样一个大学生老师是如何的劳 动了。人们投以同情的目光,很多人都心疼他,在旁边劝他:

“怎么不少挑一点呢,从小不曾干过这等粗活,还挑这么多 !” “看把脸晒成这个样子,细皮嫩肉的怎受得了啊 ?”

几个人边走边咕哝着什么,大约是埋怨李福兴一家人的长话短话。

就这样,他将一上午的所割全部运完之后,自己寻了一点剩饭吃掉,对着空 荡荡的房子长叹道: “唉!我爸爸妈妈看见我的这副样子一定会心疼的,两位老 人从来就不让我干这样的活啊!我妈妈说的对,我妈妈说的对啊!幸而是老丈人 的田地, 倘若政策有变, 李若凤重新获得田地, 那可如何是好, 可如何是好啊!”

他自个坐在沙发上, 愁苦又袭上他的眉梢来,“唉!那些皮黑肉瘦的农民啊, 他们何尝不是天天这样的劳动呢?他们伸长了脖子拉犁整地,烈日下播种施肥 拔草浇水,庄稼成熟后却又比赛似的与天老爷抢收抢晒,他们也整日里愁苦哀 号不成?”

“啊,我庆幸自己,能考上大学站在不见风雨的讲台上,比起他们来,算得 上幸运的了。”

窗外,村委的高音喇叭上又传来李福兴喊着收缴公粮与集资捐款等一起大 帐小帐结算的声音, 林西平的脑袋里立刻就浮现出人们送给他老丈人的歌谣里 的句子:

李福兴,腐败王

吃尽村里提留粮。

…………

啊!眼下又到了老丈人发财的时候了。

“林西平啊,你怎么合流到这样的家庭里来了呢?先前你是最痛恨这号人家 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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