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刘端成再集合大家的时候,人们才发现,眼前却是一家很大的宫殿般酒 店,名曰:“清风楼”。
那是一个很气派的所在,乍看就像天安门,金碧辉煌的屋顶,大红的廊柱, 朱漆的窗门。楼前是一片阔大的广场,广场上车水马龙,一辆辆豪华的黑色轿车 黑老鸹似的停栖在“清风楼”前的这一片场地上。从车子里滚出来的,多是肠肥 脑满、油头阔耳的老板大亨,那一种挺胸圆目,盛气凌人的狗熊一样的神态,让 这些瘦弱黄脸、衣着褴褛、寒酸气浓的老师们感觉到这“清风楼”绝对不是自己 要来的地方,而且,从车子后屁股的车牌号上,可以清楚看到有几辆竟是鲁州市 的车子,这让这些教书先生的嘴巴里时不时的就闯进股股凉气……
“各位! ”刘端成在他的领导队伍面前开了口, “承蒙黄经理厚爱,今晚我 们且在清风楼开怀畅饮,久居讲台之上,始终提着一颗紧张的心,我们也不妨在 此放松一下,能喝就使劲喝,能唱就放声唱,今天不必拘谨,放开胆量,绝对自 由!今晚醉倒清风楼,明天就到八百里水泊梁山去祭拜宋江宋公明! ”他将手挥 舞在半空里,又猛地一甩,让人们感觉他绝对不是一个农村中学的校长,而是一 个能指挥梁山各路好汉、替天行道的忠义魁首!
“啊哦——啊哦——”大家的尖叫声似乎超过三伏天里突起地惊雷!
大家一拥而下,朝着“清风楼”正门直奔进去。
唉! 这“表弟”让我们来这里的真正的原因, 是处于对我们的尊敬, 还是想
在此戏弄我们呢?!
大家的心里都泛起这样的彷徨。
但是, 刘端成可没有这样怪异的想法。他走在教师队伍的最前面, 昂首阔步, 神采飞扬。那形象面貌,竟比市里的领导还神气的多。“谁知道从车子里面爬出 来的是什么蛤蛤?说不定是公车私用的一帮司机!而我,是真真正正的庾阳一中 的头头!是说了算数的庾阳一中的法人代表! ”这是他看到那些肥贼似的人们 以后的思想状态。
他们穿过厅堂,登上通往六楼的露天电梯。林西平往远处望去,暮霭沉沉, 已笼罩在梁山泊八百里浩淼的水面上。近处桨声悠悠,远方渔光点点,皆朦朦胧 胧地融在一幅归舟唱晚的优美的画图之中。当然,很多的人是不会欣赏这优美的 夜色的,他们大多想象着那一桌丰盛的菜肴和着浓浓地含着德国风味的罐装啤酒。
刘端成一行走进由黄经理预定的一厢装饰金碧辉煌的雅室“牡丹厅”,在中 央硕大的圆桌周围,大家按着官位的大小依次坐下。应黄经理的请求,刘端成校 长替他坐主陪位置,他自然是副主陪,坐在位子的最下首。
酒菜陆续端送上来。与庾阳所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一个客房里都是有一个专 门的小姐做招待的。这个浓妆艳抹的小姐:穿着艳红的旗袍,绾着俏丽的后髻, 衣服紧绷绷罩在身上。她满面是春风一样和暖的微笑,她的身上散发着紫罗兰脂 粉悠悠的清香……
那刘端成见了,他的一颗拳头大小的心就突突地跳动起来了。
尤其是那小姐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的面部的很多器官就剧烈地忙碌起来 了。
他的眉毛,一簇一簇在那眼皮的上面舒展翻腾。
他的眼睛,一轮一轮地去瞟那旗袍闪动的大腿。
他的耳翼,就在姑娘的娇喘兮兮中上下耸动。
他的鼻孔,如同散热劲驴的鼻孔一样深嗅她身上散发的紫罗兰的脂粉芳醇。 他的舌头,时不时伸来收去掠过他自己的嘴角双唇。
“姑娘是哪里人?”他笑嘻嘻地搭讪问。
“本地人。”她一边接着从外面送进的菜肴,一面很有礼貌地笑着说。 “多大了?”他的双眼自然眯成一道缝。
“十八岁。”姑娘看看他,“大伯,您喝白酒还是啤酒?” “白酒,”试卷贩子说,“首长是喝白酒的。”
那姑娘自取来白酒,给刘端成斟满。
“请问,其他先生喝什么酒?”姑娘仍是问。
“首长喝什么酒,我们就喝什么酒! ”试卷贩子接话,向着刘端成, “对不 对?首长。”
“吆嘻!”刘端成说了一句很刺耳的日本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那位作为服务生的姑娘在每人的玲珑别致的小号高脚玻璃杯子里加满白酒, 自然地,陈莲英也不例外。
刘端成看到大家的酒杯里都斟满了酒,他站起身来,给那小姐姐含笑微微鞠 了一躬, 说“谢谢”, 那小姐忙忙以“不客气”还礼。刘端成高举起酒杯过头, 在空中顿顿手,那神色似乎是在敬天地,然后将酒杯回位于胸前,四方点点头, 说: “感谢黄经理的盛情款待,感谢同志们给我工作的支持!薄酒一杯,聊表心 意。我首当其冲,马首是瞻!还是老规矩,我先十个数! ”他把酒杯往桌面上一 蹲, 拖长腔似乎是唱调, 道: “鄙人刘端成,莫道我英雄!酒场上难得知己逢, 今个儿酒杯已在手了中。端成,端成,酒端事成!第一杯不尽心不诚。”满满一 杯酒一仰脖子下去了。
大家一起站起身,随他仰脖子喝下去。
小姐连忙斟第二杯,试卷贩子也帮忙给大家倒。刘端成端起酒杯,但身子并 没有站起来, 只是拿杯子在桌面上一磕说: “端成, 端成, 不端不成, 第二杯, 好事成双喝不停。”一仰脖子喝下去。众人哈哈大笑, 在笑声中将第二杯喝下去。
“刘校长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工会钱兴义不无奉承地说。“听 听这连珠的妙语!”
说话当里,第三杯酒又倒满。
刘端成乘着刚才被赞美的风帆,继续道: “端成,端成,有感有情,桃园结 义乐融融。”
又是一阵鼓掌。刘端成按着这样的调子,顺下去什么四季来财,五福临门, 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面来风,九九升官,十全十美等等一些俗里俗气的劝酒 谣,引诱着大家将他所提议的十杯酒喝个精光,个个达到十全十美。
这一波下来,半箱子白酒喝得精光。刘端成看看试卷贩子,说: “黄经理, 我表现怎样?应该说出色地给你完成任务了吧!”
“是的,是的。”试卷贩子谦恭并且很动感情地应答, “感谢刘校长,您真 是率先垂范, 您是我遇到的最爽快最真诚的首长, 而且, 您的领导班子也很团结, 向心力、凝聚力最强。与您们相识共事,我感到很荣幸!来来来,我也敬上十杯 酒,表示我对大家的感激之情!”
“好! ”刘端成使劲地鼓了一下掌, “姑娘,每人再斟满一杯,为爽快而干 杯!十个就十个!”
“干!干! ”大家举杯碰杯,情感愈碰愈浓,感情越喝越深!……十杯酒很 快就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就是试卷贩子要尽地主之意,——给刘校长 以及各位领导们敬酒了。
——这也是刘端成所热望的。他坐在第一把交椅之上, 黄经理站在他的身旁,
提着酒瓶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敬他,别人都屏着呼吸看着他将一杯一杯的敬酒喝 下去,他的那一种神圣的成就感,他的那一种奢侈的尊贵感,都从他的那一张骄 傲的脸上突出地表现出来。
试卷贩子敬罢刘端成,再敬陈莲英、钱兴义等校级领导,敬酒的个数自然是 少刘端成两杯酒的,因为他们是副校级,矮一个档次。
为了节约时间,刘端成提议所有的中层领导包括办公室主任、政教主任、教 务主任、总务主任为一个层次,让黄经理一块敬酒,试卷贩子虽然嘴上说“不好 不好”但最后还是服从了刘端成,自然敬酒的数量矮了陈莲英一个档次。
最后要轮到林西平这一类级部主任了,他们获得了四杯的敬酒,喝酒的速度 达到最快的程度。
这一个环节完成以后,就到了自由喝“爱酒”的时候了,年幼的要给年长的 敬酒,年长的要与年幼的对喝;下级要给上级敬酒,上级要与下级对喝。同级同 龄自然也是要对喝的。这是增加感情最随意而不能随意的时候,也是感情容易凝 聚而又最容易破裂的时候,这时候,你如果与某人对喝,感情就加深了;你如果 不与他喝,那么那人的心里就犯嘀咕: “这小子,我是什么时候得罪与他呢?他 为什么不与我喝酒呢!”——因此,这“爱酒”一定要爱个全面!
然而,只考虑到全面还是不行,俗话有云“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添一 添。”所以只关心喝酒的广度是极其不够的,还要考虑到深度,就是说,一定要 将你的酒杯放满喝尽才能达到友情深厚的极致!
大家开始兴奋起来,话语也渐渐浓稠起来。感情逐渐升腾,人们开始在流失 的岁月里寻找着曾经的友情因素,或者在新的土地上播种下友情的种子来,——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 人们又两两相对, 一时间, 敬酒喝酒, 人声嘈嘈; 觥筹交错, 纷乱复杂;又加之烟民们毫无节制地吞云吐雾,酒气烟气弥漫,整个房间成了硝 烟弥漫的大战场。
林西平是原先有过喝酒醉的历史的,他初到庾山的时候,无限孤寂之中他喝 下一瓶白酒,险些要了他的命!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喝过那量的酒。可是现在, 在刘端成与试卷贩子严厉的监视之下,在校级领导与中层领导的无限爱怜之中, 他的肚子里又装下了不少。他的感觉,又重复了那夜似的样子,他不免害怕起来 了。肚子里的酒精正熊熊地发挥作用,他的前胸后背热辣辣如火烧一般,额上、 脸颊上、脖子上涔涔冒着汗,脑袋昏沉沉,耳朵里乱嗡嗡一片。
恰在这样焦躁的氛围里面,刘端成起身离座,携了那倒酒小姐的手,在五彩 的旋转着的灯光照耀之下,在咚咚如震雷的音乐声中,完全地起兴了,他右手握 住小姐的左手, 左手搭在小姐的腰间, 嘴里囔囔着《友谊地久天长》的伴奏音乐。 试卷贩子哪肯有不满足他的想法?音乐响起,他眯着眼睛,伸腿弹脚,很像那么 一回事。姑娘提议和他对歌,刘端成在兴致中,连声说“好!好! ”,但他的右 手依然是没有松开姑娘的手,他的左手也没有放过她的腰。
“高山青!高山青! ”他叫喊着,高山族民歌动听的伴奏音乐即刻就荡漾在 整个包厢里了,现在的刘端成已经不再只是舞了,他的口腔以至于五脏六腑也奔 放起来了。——天哪!他哪里是在舞蹈,他真实的是在做着袋鼠状的跳跃;他哪 里又是在唱歌,简直就是一种歇斯底里地吼叫!
很多的人竟还在他的一首歌毕,欢呼,喝彩,并且恭敬地献上一杯酒!
林西平真想赶快离开这里,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去,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歪晃晃地站起身来,感觉他的腿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吸入的空气远远没 有呼出的多,叹息的声音一浪迭起一浪, “走!西平,快走!不然你会爆炸在这 里的。”
他荡悠悠朝门外走去,其实,有很多人已经出出进进很多回了。
“西平, 回来!”他猛然被一只手拉了回来,“我……还……没有与你喝呢!”
陈莲英将他堵截在半路当中,醉言嗔怒地对他说: “我……一直在等你……的酒!你……却无动于衷!今会儿往……哪里去?”
“陈校长,我不能再喝了,就此免了吧。”
“不……行!绝对……不行。在这个学校,就你一个人……看不起我!”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林西平争辩道。“你帮了我那么多的忙,我感激 你还来不及,怎敢看不起你呢?”
“既然你没有……忘记, 那么……我们就喝酒, 只要你肯……与我……喝酒, 就……说明你看得起我。喝! ”她把她手里端着的酒杯递到林西平的嘴边, “喝 了,……就说明一切!我们俩的一切都在酒里面。”
林西平见状, 不喝她的酒看来与她的怨恨就从此结下了, 他是不希望这样的, 干吗因着这一杯酒而结怨呢?他将心一横,咬牙关把她的酒喝下去。
也不知道林西平的肚子酒装得太多,还是陈莲英酒杯壁浓烈的脂粉气让他恶 心。林西平喝了她的一杯酒以后,他肚子里的酒菜就在脂粉味的作用下开始搅动 开来,一次比一次地加强,他感觉那些东西好像挣扎着要跳出来的样子,他想要 尽力抑制住,不让它们跑出来,因为一则伤胃,另外让别人看见也不雅观。然而 那剧烈的程度,全然地把他的愿望否定了。他速速地跑到门外去,在卫生间的茅 坑里“哇”的一个长吐,刚刚吃入的东西,全部“哗哗”地喷射了出来,那形象 状况,就如同村妇往猪槽里速添搅好的食料一般。
卫生间里的气味更加地难闻了。他闻到那种比粪便更加难闻的气味,他的呕 吐的频率就不必说了。“呃——呃——呃——”他双手撑在墙壁上, 伸长了脖子, 张阔嘴巴,鸡瞪着双眼, “呃——呃——呃——”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劲吐,头颅 膨胀的如同炸开似的;他的心脏,就像要从喉咙里狂跳了出来的样子。
在厕所里呆了好大一阵子,林西平感到肚子里该出来的东西已全部出来了, 他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跄跄踉踉地挪出厕所,在走廊的尽头的一个较为 清净的角落里,他坐下来,背靠着廊柱,叹气说: “唉!杜康啊,你当年怎么
创造出这样的东西来!它是害人的东西,它是害人的东西!国人啊,为什么用这 样的东西当作沟通的桥梁!看看!一个个成了疯子!人们一个个都着了病,着了 魔!”他痛苦地叫道:“我要死亡了啊!我要死亡了!我再不要喝这样的东西了!”
他的眼睛里,又似有一饱泪水涌出来。
楼上楼下是一片的嘈杂: 狂笑声,唱歌声,咚咚的音乐伴奏声,喊叫声,猜拳声, 桌凳挪动声,争辩声,骂人声不绝于耳,——完全是一个乌七八糟的鬼的世界!
…………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长的时间,他新近的好友——毕业班级部主任徐家辉,把 他从梦里叫回来,并将他拖到一张温暖华丽的床上,在朦胧中他模模糊糊听家辉 说: “明天去不了水泊梁山,刘校长接到镇教委电话,要他到教育局开会。”一 类的话,他在家辉的叹息声中又睡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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