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平在他的租房里睡过一个整天。
晚饭时候,他醒过来了。
他做了很多的设想, 包括最坏的, 还有最好的。但是他感觉最可能的情况是: 教委现在不可能对他们置之不理,不可能就不着边际地对剩余的这二十几个人不 管不问,他们一定会协调各方面,就是四聘、五聘甚至于八聘,也要把他们安排 下来。那几个民办教师,说到底还是等同于农民,可以下岗让他们回家种田。 可我是师范专科毕业、在编的公办教师!教育局、人事局里面有我的档案,我属 于公职人员,我没有违法犯罪犯上作乱,我的教学成绩在全镇属于前茅,在全区 也是上游,你们不让我工作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执意开除我呢?哪能就这样随 便!
他自然地想起了刘端成。
“这个卑鄙的小人!”林西平心里骂着刘端成; “卞孝良、朱永春、汪明海、 邢介生,你们是不是都瞎了自己的眼?可耻啊!”
他又想着了谢碧菡。
谢碧菡的容颜在他的脑边鲜明地出现以后。他的心“咚咚”地跳跃厉害,眼 睛鼻子随之也酸涩起来。
“她是在我的前方,我看见了
她的踟蹰,彷徨地模样。
我看见了她的目光,
忧郁,哀怨,迷茫。
我不忍于她失神一般的回望,
她失神一般的回望!
我在彳亍黯然的心的路上,
我是懦夫,没有爱的力量。”
天,沉闷的依然;他的租房,亦沉闷的依然。
小木凳上坐着的,是光膀子石雕一样的林西平。
“如果再没有什么信息,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了! ”他想,他现在不得不 回想谢碧菡对他说的那些话了。
“形势已经逼迫到这里,我这样的身骨能力,也只有教书的技术存在身上, 到私立的学校去,也是先可以糊口的。还有王学海的账欠在那里!”
他并没有谢碧菡所说的校中校的电话和具体的地址,他现在也不想去问她, 这样的时候,万不再给她弄出什么不利的新闻来。
然而,他又忽然想起省城的那位可敬的教授,他的名片,至今还留存在他的 一本珍爱的日记本子里,在这样命悬一线时候,其无疑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迅 速站立起来, 赶紧找出那本子翻开, 那古色古香的名片便跃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他匆匆下楼去,找到一家最近的电话亭旁,紧张地颤巍着手,给那位德馨中 学的辜校长打去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辜培才听到了林西平的电话,几乎没有任何的思考,一连 串的“好! 好! ”,就将这事答应下来, 并承诺待林西平事情处理完毕后, 亲自 来庾阳接他。
林西平总算在暗夜里看到了一丝光明,心里有了一点宽路,然而,内心的深 处,总还是有极度地怅然。
他回到租住处,庾阳一中办公室主任吴亦才已候在那里了。
他的来意,是告诉林西平,庾阳一中的领导和老师们还是不忍心就这样让他 们“心爱的西平”离开庾阳一中的。他告诉西平说,现在庾阳一中还有一个传达 室保卫人员和一个锅炉工岗位,让林西平一定抓住这个机会,争取留在这里。
林西平直直的眼睛看了吴亦才许久,轻轻摇头说: “算了吧,谢谢刘校长和 全体老师们的好意。”
吴亦才还要力劝,然而林西平宛如木雕般静在那里了。
第二日,他起得很早,沿着玲珑湖散了一周遭的步子,各种草的香与各色鲜 花的芬芳沁入他的心脾,空气在流转,晨鸟在欢唱。大地真是慈爱的母亲!不论 他的子女怎样的忧伤,她一例地将最美的东西呈现出来,给人温暖,给以希望。
今年的新初三学生,已经到校参加暑期培训了。
孩子们匆匆地赶在上学的路上,在大道边形成一条特别的小流。
林西平拎着一个较大点的手提袋,推着自行车,随着上学的孩子们往庾阳一 中来。
庾阳一中更是呈现百倍的严酷,教室里晃动着教师监视四望的身影,神态就 仿佛置身于森林行狩的猎户,孩子们自校门前下了车,一例是推起车子甬道上狂 奔,从车棚里出来的学生,亦是蜂拥着朝教学楼门口狂奔。因此上,这校园里的 大小活物没有丁点懒散,处处惊慌兮兮!恐慌兮兮!
林西平尽量显示出平常心态,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落魄情绪,提着手提袋,径 往他原来的办公室走去,他今天来是为了收拾一下属于他的东西,明明白白地跟 这个学校告别。
林西平打开自己的桌洞抽屉, 把属于自己的书籍、日记等物品收进手提袋里, 看看再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了,他站起身,四望这个让他兴奋、让他荣耀、让他 心跳同时让他悲愤与落魄的地方。他在悲喜交加里,不免又落下几滴泪来。
“我是可怜的男人!我不足以成为一个男人! ”他见自己的泪又流出来时, 竟然自轻自蔑了起来:
“一只猫挨了棒打还会对侵犯者龇牙伸爪,可是我算了什么?”
在擦去眼泪的瞬间,他看见徐家辉在做班级巡视,正向这边走来,他振了振 精神,聚集了全身所有笑的元素,向着徐家辉招招手。
徐家辉也看到他了,迅速地走过来,他的复杂的面部表情上,还是有很多喜 悦的成分在里面,握住林西平的手,竟然只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来。
西平拉着徐家辉的手,到自己办公桌前,说: “好弟弟,你我弟兄一场,别 的事情也没有,这些课本参考书钥匙之类,都是属于学校的,你帮我交待一下, 属于我的东西,都收好了。”
“你,……你且留一留,不要说道别的话,上级领导肯定会想办法,万不要 冲动!”
“算了吧,这是教育大改革,可是我还是要每天吃饭的,等不起的。”
“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去?”
“还没有正式确定,待确定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哥哥的性格我是知道的,我以永远的弟弟祝福你,一定要走稳妥!”
“嗯,”林西平对着他深深点头,与他握着的手很紧很紧。
与徐家辉握手告别,徐家辉继续做他的巡视,林西平也匆匆地下楼来了。
静寂的操场,铺满黝黝绿的杂草,上面飞舞着彩蝶、蜻蜓。
幽深的杨林,有从食堂飘来的炊烟弥漫,小鸟的叫声,蝉唱。
不悲哀,不容留恋。他现在需要赶紧离开。
他走得很快,正是上课时间,没有人碰面,少一些尴尬。
到他的租房时候,他的内心空虚到了极点!他坐在床边小木凳上发呆约摸两 小时光景,除了脑子里的一片混乱,就是满鼻息里不停歇的怅然之气。
从庾阳的教育部门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他走到外面,到那家拥有公共电话的小卖部去,再一次拨通了辜培才校长的 电话。
他与辜校长约定是第二天,校长亲自到庾阳来,接他。
他慢慢地整理着他的衣服鞋袜,他的被褥铺盖,他的书籍用什,总共不过五 个纸箱,用细绳扎牢捆紧。
他走到楼下,跟白云起白老汉结清了房租水费电钱,并指着停放在院子里的 那辆大金鹿牌自行车说: “大伯,那辆自行车,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带着它也不 方便,就先存在这里吧,您若用就用,我若久时不回来,就卖掉它吧。”
“我一定给你存好,林老师,什么时候用就来推。”白大伯也叹道, “你是 有文化靠谱的人,怎么会这样!”
林西平摇摇头。
第二日,大约是十点钟光景,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眼镜店前面,这位西装革履 白发满头的辜教授,欢喜中与汽车司机小赵、林西平、白云起一道,把西平所有 的包裹装上车。
大家跟白老汉告了别,汽车转过头,开动了,飞驰着,一路向北,向北。
车子越过了玲珑湖,越过了那一片黑绿的玉米田地,几年前他初来时的情形 又清晰现在眼前了, 他望了望庾山小学的方向, 那白墙青瓦的院子里发生的故事, 眼下他自己的状况,是梦靥般荒唐!天老爷把我送到庾阳来走上这一遭,让我做 了什么,我前生是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如此颓唐。凝紫!我可爱的女儿!不 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见;谢碧菡啊,我是对你说了谎,你可知道,没有钱没有权 是男人的罪恶!黄土堆里的我的爹娘,您生养了这样无用的儿子,……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见喇叭声从那方向的山岗上,传来了那个把自己家 乡比作天堂的蒙古歌王的声嘶力竭的呼喊: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
他再也忍不住了, 泪水哗哗流淌下来, 在他的心里, 同样亦是歇斯底里地叫喊: “我的家, 我的家在哪里啊! ”
2001 年 11 月 26 日作
2016 年 1 月定稿于烟雨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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