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蛰之春,霹雳如林,保福伞下的春衫姑娘冻得瑟瑟发抖,回望死士塔门口齐天的饕餮兽头,廖鱼年刚为赵王朱高燧占完卦,在虎穴里头沾染一身寒气。

她并非羊,而是一把替虎剔骨的宰羊刀。

墙头上忽有一墨色人影翻了出来,落锅鸡蛋似的摔在青苔阶上,满身血渍。

塔里的规章媲比酆都阎摩罗王的阴曹大狱,死士视楼外人间如天堂,日日逃者不尽其数。

逮捕一只在逃死士悬赏10两金,心动的廖鱼年抽出袖下的短刃逼向墙角。

只听走马灯忽闪的死士如孩提一般囔着:“阿姐……”

突然想起阴阳两隔的母亲,廖鱼年没有丝毫犹豫地解下披风盖在死士身上,喊来随行小厮把人抬到了马车里。

一只花斑野犬闻着血味而来,廖鱼年朝其后颈狠刺了三刀,将它撂在死士落地的血迹处。

果然有一对佩刀杀手从塔里追出,见廖鱼年立于马车之下,便询问:“仙姑为何在此逗留?”

廖鱼年应对自如:“你们塔里尸臭滔天,这饿疯了的野狗朝着这块被雷劈断的矮墙直撞,瞧着进不去就调了头来咬我,被我给处置了,眼下正要上车呢。”

佩刀杀手将那野狗截成两段,恶狠狠地骂了几句,便向廖鱼安送了安,径自朝巷子外面去了。

……

荷缸里饫甘餍肥的金鲫西施效颦般学着海鱼朝天跃波,错把那缸壁认成了东海龙门,三厘鱼头给缸口砸出薏仁大的坑洼还不肯收锣罢鼓,又撞得百岁大鼋翻不过壳来。

都怪隔壁那个将《竹书纪年·龙门赤河》背了三日仍背不会的小书僮。

鱼想当龙王,人都想当官。

圣贤龙王还是祸水妖蟒,玉马朝舟还是狠羊贪狼,只凭一念之交罢了。

廖鱼年把死士泡在草药桶里,他氤氲横生下的脸庞多显青稚,悉数地龙似的疤痕比树纹还多,可叹!竟把温酒甜诗之际的少年掳去那伸手难见五指的修罗场。

廖鱼年咬断手中的丝线,向他递去一领麻布长袍,喜滋滋道:“我这竹庵堂缺个保安,你的腿脚没毛病吧?”

死士摇头,接过衣服,赤着臂膀从药桶里站起,遮日竹竿似的俯视廖鱼年,烟嗓齁沉:“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可吾有要事临身,此情来日必报,告辞!”

一丛僧帽花被夭夭春雨灌得酩酊大醉,南边的晃得斗转星移,北边的扶着寒墙出酒。

石井蟾蜍刚乘着溢水上岸,就被韭菜地里钻出来的菜花蛇给活吞了。

惊蛰时的长虫连山虎都忌惮三分,这小蟾蜍胆子也忒大了,色令智昏,抱对心切!殊不知夏神祝融正翘着二郎腿搓着麻将在蓬莱休假,掌管小蝌蚪入世的仙差也还在梦游魏晋南北朝,不识时务者为蠢驴,老爹成了儿子,灰溜溜地去蝌蚪大营里排队去了。

圆廊下兵荒马乱,竹庵堂里太平长安。

廖鱼年背对着窗棂,捧一本《江淮异人录》窝在矮塌上,将几页黄纸读得倾囊倒箧。

雨司大喜,田庄百姓大喜。

屋漏的动静照宣纸上的行文舳舻相接,噼里啪啦的落雨声活像是从阴山跑下来的夔鬼在叩门。

届时,悬在壁上的酒葫芦“咚”的一声被风刮落到地上,把廖鱼年吓得险些五脏俱停。

廖鱼年下床捡起酒葫芦,把洒得不剩半盅的菖蒲酒一饮而尽,肺腑如烧,从胃里燎到肩头,如太阳神羲和附体。

“这菖蒲酒真是压惊的上等物件儿,比七星桃木剑什么的管用多了。”

白袄小丫鬟倒着油纸伞上的雨水,把头钻在窗子里,笑嘻嘻地说:“姑娘,老爷让我给你送书来。”

天降救星,定是天乙贵人发威。

廖鱼年:“你背着箱笼进屋吧,今晚歇在我这竹庵堂。”

墨豆:“姑娘,您是不是又贪读那些魑魅魍魉的烂章文了?”

墨豆把书摞成小山,瞅着满满当当的竹架,只叹有针无缝。

廖鱼年咬开一口阳春糕,拿起落得最高的那本翻阅了两页,一页梅花样的帖书掉落出来。

“是父亲给的吗?”

墨豆点了灯,回应:“是老爷亲笔。”

廖鱼年的父亲廖均卿——钦天监正四品灵台博士,得永乐大帝赠诗两首,国师是也。

廖鱼年乃元配之女,国师发妻因恶疾早早避世而驾鹤西去,廖均卿被朱棣留在京城,亦臣亦友,难以脱身归家。

只是除了廖鱼年之后妾室生的三个孩子都逐个病死了,只剩下第五子廖厚信。

大宅院里,冷清得如地窖一般,没有亲娘照料,缺衣短食的廖鱼年时不时还要受南屋尖酸小妾的数落。

廖鱼年由豆蔻之年便索性学起战国诸葛先生住陋室,独居城郊小茅庐,还为它赐名竹庵堂,一箪食一瓢饮,起先还有丫鬟墨豆伺候着,后来连墨豆也赶走了。

廖老爷派遣丫鬟俄而送来的话本子和长街糕点成了她给院里花草鱼虫过寿的噱头。

三天一酒桌,七天一筵席。

孳孳汲汲的小日子,自己当着自己管辖封地的大司命兼大王,未尝感到索然无味。

眼下,篱笆里头的大脚鹅就要过三岁大寿了。

小福巷,住的大多是赶考书生,再者便是一些在城边守庄稼菜地的耆老妪婆。

四壁幽篁,清而不冷。

太上老君来梦中做客也连口称赞此处乃是福地洞天。

巴掌大的四合院除了竹子便是阿罗汉草,光是横七纵八的麻布秋千就绑了三个,鸡舍鸭窝鸟笼更是围着矮墙摆了一圈,全是廖鱼年的乱臣贼子。

一到喂粮的时间,这里就跟百家争鸣的朝廷般沸腾,门庭若市,廖鱼年对这种喧闹沉醉其中。

“鸭爱卿下蛋有功,蛋黄圆润饱满,朕很喜欢,赏糙米十石!”

廖鱼年脖子里夹了把油纸伞,站在鸭窝前面,一手提灯,一手撒米。

“大胆老鸡贼,胆敢偷叼朕的破鞋,贬入鸡笼阁作苦役,七日后厨房当斩,碎尸万段。”

伴君如伴虎。

三日后的廖鱼年算是体会到了。

老爷子廖均卿料到自己即将寿终正寝,便安排廖鱼年入宫为女官,掌六品春官正一职。

凡间布衣百姓严禁私习山医命相卜,钦天监只能世袭,故而五子廖厚信承袭国师之位。

江西一老叟,腹内藏星斗。

断下金石鲤,果中神仙口。

赐官官不要,赐金金不受。

赐尔一清风,任卿天下走。

廖均卿是皇帝的心腹,星夜追回的爱臣,又是画扇,又是赋诗,秤砣都难以衡量这位灵台博士在朱棣心里的分量。

永乐八年,国师廖均卿病入膏肓,在皇宫颐养天年,弥留之际向皇帝上荐一对儿女,双双入职钦天监。

廖鱼年已有半载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了,廖均卿对自己的独女鱼年也甚是记挂。

江花屏后熏着一盏博山炉,廖均卿在宫里养得鹤发渐消,只是中气不足,活死人一般。

朱棣找来画师为廖均卿画像,几十两黄金下去却是画虎类犬。

不愧是天家富贵,廖鱼年心想,这么多黄金都够买自己几条小命了。

果不其然,朱棣下令斩了先后四位画师。

宫廷翰林画馆的高品画师斩的只剩下一个了,年方弱冠,名曰唐觉斋,是个美人公子。

画像还是要按黄历推算吉时,这小画师待命前已经捶床捣枕了七个囫囵子夜。

翰林画馆里墨香滔天,全是假山潭里涮洗毫毛画笔的成果,只是奇在水色不改,细流湍急,澄澈见底。

登上几阶凿花石梯,遥遥望见饮风亭下的藤椅上歪了一位身盖报春色长衫的公子。

他以纸扇遮面,折膝朝天而卧,两截白竹指间卡了盏铜樽,以袖下雪腕作枝,引来几只歇歌的黄鹂偷尝梅酒,舌下酸涩不堪便踩在官帽上催人醒来泄愤。

昆仑瑶池里的醉玉颓山也不过如此,压得蟠桃园子也一起倾塌了,春光乍泄。

“公子,醒醒。”

廖鱼年唤道,声轻不及落花。

黄鹂惊散,唐觉斋如中夹的耗子挺身而起,兀见廖鱼年,疑是太阴宫的月娥小娘子破画而出,甘愿误入九天幻境,迷途不知返。

唐觉斋面色憔中带喜,寻领口上方两三寸,方知官帽下头颅健在,飘出几里地的神魂才星星散散得以归位。

“不知这位娘娘有何吩咐?”

唐觉斋扶着官帽曲腰作揖,汗纱蒙额,顷刻间忙出一身龙涎香。

廖鱼年咬袖一笑,质问:“公子入宫当值不久吧?竟连宫中女官的蟒纹制服都认不出来。”

唐觉斋悃愊无华地答:“失礼!小的受父命入宫不足一月,难当大任,眼下又性命攸关,一时头脑钝塞了。”

廖鱼年止笑,把自己画的图晾在唐觉斋眼前,是其父廖均卿的丹青。

“我父亲让我赠你。”

唐觉斋大惊,如得了保命仙丹一般欢喜。

廖均卿定址天寿山大明十三陵有功,不求高官利禄,四品清差勤恳一生,德高望重。

可病榻中不觉已有四人为自己魂归青豖,心下大惭,故命其女善书画者廖鱼年相助唐觉斋度此劫难。

儿时,廖均卿带着鱼年在承德避暑山庄为天家预测阴晴,午后邀友人卧葫芦藤书塾下分食甜瓜,廖父三牙子下肚就开始打盹儿,廖均卿的挚友唐闻山则在一旁教龄仅九岁的廖鱼年画青皮蝈蝈。

廖鱼年嫌蝈蝈无趣,便对着廖父撑头酣睡的样子描摹起来,一连画了四五张,愈发形如真人。

廖均卿被唐闻山唤起,力求收廖鱼年为门徒义女,却被廖父以其女三分热肠贪玩成性给婉拒了。

这唐觉斋正是唐闻山之子,只是唐闻山早已告老还乡三年有余,唐觉斋初入宫围孤立无援,孑然一身,不曾想竟能受唐父余荫庇佑,幸免一灾。

小春官上任九把火。

长春宫和咸福宫的几位娘娘格外喜欢这个小丫头,成匣成匣的玉佩琼琚送到廖父在宫中所住的鹤窖,父女两个像是秋后积粮的官仓鼠。

廖鱼年为她们测算几日后能承恩奉宠,与凤位缘分几何,龙嗣可否问世。

仁孝文皇后徐氏于永乐五年,七月初四薨逝,至今五个年头过去,朱棣无心立后,后位空虚待补,六宫妃妾蠢蠢欲动,廖鱼年只叹于事无补矣。

永乐八年夏至,廖鱼年蹲在鹤窖井边乘凉,拿蒲扇挑着井风往脸上送,嘴里嚼着唐觉斋送来的丝窝虎眼糖,八宝餐盒里还放了张叠起来的宣纸,上面画着一树熟透的并蒂蟠桃。

宫娥无声走到廖鱼年身畔,行礼问安。

“春官大人,咸福宫崔娘娘邀您去喝茶。”

廖鱼年长呼一口气,吹醒三分困意。

刚踏进咸福宫门,便觉如山瀑淋身,肩头落雪,袭人的寒意引着廖鱼年渐入昆仑胜境。

崔妃:“本宫近来腰膝酸软,嗜睡难醒,想招春官大人来测算一番眼下是不是滋养孕气的时候。太医院那些利欲熏心的老东西,医德堪忧,固然不敢声张,这才请了春官大人来问事。”

虽术业有专攻,可医卜不分家。

卦象既出,子孙爻旺象,综合全盘乃是有孕的迹象,只是盘中妖气四起,恐有女子红杏出墙引来灾厄。

廖鱼年将难言之隐表露在明面上,崔妃见状挥手屏退两道掌扇的宫娥。

廖鱼年: “娘娘,您糊涂。”

崔妃:“本宫一时求子心切,可真有了?”

好一个饥不择食,莫不是要叫我去助纣为虐?

廖鱼年满脑子都是欺君之罪那条律令的字样,掌心里的冷汗把筛铜钱的龟壳握出一个手印。

廖鱼年慌不择路,收罗起物件放回手提箱里,掂起来转身就要走出殿去。

“春官大人,可愿一生囚于深宫?”

闻声,廖鱼年实在不敢硬着头皮掩耳而逃,又折回座前,垂首摇摇头。

崔妃信誓旦旦:“本宫的堂弟是锦衣卫镇抚司司徒大人,他不喜那类毁人心魂的胭脂骷髅,本宫相中春官大人来做弟媳已然不是一日两日,堂弟正愁婚嫁一事,族人又非要本宫指婚,这才显得体面。”

大明律法,官家子女不可互相结亲,后宫妃子也都多数出身朝鲜与民间,鲜有显赫人家的珍淑,大多数拥权捧位的尊贵女子反而不能嫁得十分出彩。

廖鱼年父亲寿元将尽,兄长同自己又不温不冷以礼相敬,若廖均卿仙逝,廖鱼年身后便再无父无母无兄弟扶持。

结亲,也是锢紧靠山最得力的手段。

而钦天监,更是政坛人士呼风唤雨的爪牙。

可令巅峰得意的王跌落谷底,也可令深陷泥潭的囚犯一夜富贵加身。

只凭一句“臣夜观天象。”

廖均卿贫贫一生两袖清风,树下朗朗官德,深得皇帝信重,廖鱼年好比试崖的懵懂雏鹰,这才是崔妃娘娘拉拢廖鱼年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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