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廖鱼年的五弟弟廖信厚承袭国师一职,堆山似的要务缠身,忙得油煎火燎,破不开轴来。

悠哉的小春官只常出入六宫,三天两头才迎来一个活计,闲如野鹤。

翰墨画馆的唐觉斋亦如闲云,总邀廖鱼年共饮梅子酒,互作水墨画,乘舴艋舟于湖上对弈,行至藕花深处,难分输赢便索性撑杆垂钓。

馒头大的螃蟹、小青虾能装一竹篓,全是太液池宫人故意逮来饲养的。

唐觉斋称廖鱼年是从未谋面的青梅竹马,是救命恩人,亦是心上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廖鱼年知婚事不是儿戏,故而进退有度,何况二人同为官家子女,束缚颇多。

都说女不入灵霄,男不过瑶池。

面若桃李又不减英气,一领绯红冠袍似火灼人,偏偏眼角眉梢上带着两分憔悴,模样比梨园春的头牌花旦更有风骨,又逊色于五马长枪的凶悍爷们儿。

就像雪地里的梅,只有两三枝,用来点缀隆冬却开得恰到好处。

人不言语时他便噤若寒蝉,令廖鱼年产生一种唐觉斋并非阳间人的错觉。

是灵霄殿的宣书小神官,是惑人心神的玉面狐狸,总之不是红尘里的俗物。

唐觉斋只有见廖鱼年时才会憨笑,廖鱼年从前又与世隔绝,甚少与人相谈甚欢,二人现以知音相称,字画、书信的来往更是暧昧熏天。

廖鱼年经常在梳洗后,散发于灯下夜读,书里夹着一匝匝的纸页,都是唐觉斋赠她的信物,将它们回味再三后,小心翼翼地扔到灯盏里烧成灰烬。

一个无月夜,暴雨交加。

廖鱼年盘坐榻前,一如既往地罗列着书画,忽闻窗外有异响,像是有刀刃划墙,又好像蝙蝠啄门。

许是志怪小说读多了,廖鱼年脑子里夔鬼的故事开始作祟,廖鱼年匆匆忙忙朝火光四溅的灯盏里丢完纸张便立刻钻回了被褥里,将自己裹得比下锅的端午粽子还要严密。

“噼啪——”

窗棂子连带着窗纸皲裂开来,床头烛火惺忪欲熄,廖鱼年伸出抖如筛糠的双手为灯芯挡风,比护食的小狼还要心惊胆颤。

动静消停片刻,窗上映出一个彷如兽人的巨影,离廖鱼年愈来愈近。

在世十七年,没料想在这皇宫大内竟要活撞鬼了,廖鱼年挤眉弄眼地默念着:“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窗下有男子低声劝道:“司徒大人,这可是灵台博士家的闺女,还是钦天监的女官,您这样冒犯她,小心日后她用邪法整您。”

“本官从来不信这些怪力鬼神之说!”

司徒虔受激,雷胆更加暴横,一脚铁靴踹开窗子,肩上盔甲摩擦作响,官帽抵着屋顶,他左手扼住廖鱼年的脖子,右手则死死握住腰间的锦衣卫佩刀,斥问:“你一连半月鬼鬼祟祟摆弄这些臭纸,看完便烧,烧完便睡,可是逆贼?”

廖鱼年如断脚的蜘蛛一般忙从枕下掏出一张唐觉斋的小像,颤颤巍巍地展给司徒虔看,心想思春败露总比不上谋逆反贼的名号难堪。

司徒虔身上一袭刺鼻的酒气逼人,盔甲上的雨水渗透了廖鱼年膝上的被褥,司徒虔从剑鞘里掏出佩刀,插进廖鱼年脊背后的方枕,似要将其开膛破肚。

“给你三日,与这个人断清关系。”

话说完,司徒虔拿着蜡烛提在廖鱼年的脸前一照,观摩片刻后就满意地离开了。

真是无妄之灾!

廖鱼年倒没想着那锦衣卫是崔妃家的堂弟司徒虔,只自认倒霉。

廖鱼年深知镇抚司的锦衣卫比地府的鬼差行事还要专横苛刻,夜里喊墨豆补好了窗扇,没敢惊动廖父,一觉睡醒便将昨夜锦衣卫的问候置之脑后了。

这暴雨一直下到隔天傍晚,霹雳如林,是夏日独有的光景,似是水德仙君招兵买马,与那雷公电母夫妻神衹临军对决,他们一时酣畅淋漓,可遭殃的只有云下人间。

好在这弥天灾噩散了后霞光四起,鸿鹄横空,黄尘变清水,天门阒然无声,一片祥泰。

太液池。

集万千恩宠于一身的咸宁公主正坐在的秋千上哭闹,七八个宫娥都哄不住,拨浪鼓似地晃着肩膀囔囔好生豢养的虾蟹鱼鳖全被小贼偷了去,就要张罗着让父皇下令搜查宫中饲养海物者。

一旁树枝上的金笼鹦鹉都嫌她絮烦,叽里咕噜骂了些不干净的人话,也听不清楚。

四女咸宁公主的生母是朱棣已故的白月光——徐皇后,只是勤政殿里的皇帝近来政务过于繁忙,就搪塞了一只汝宁知府进献的狮子狗送到四公主咸宁的府上暂且喂养着。

拆了东墙补西墙。

咸宁公主对这蠢笨可拘的狮子狗爱不释手,这天午膳后特意招来翰林画院的人专程为爱宠作画三副。

咸宁公主初见唐觉斋,便因其美色一见钟情,羡其谈吐如蓬莱谪仙,比翰林书院的学士还要有儒气。

唐觉斋画到一半,闻声抬眼见四公主朱笑萼抱着狮子狗哭泣,说是思念昔日在太液池豢养的那一池鱼虾,干哭了半晌,只空扯一副凄惨的腔调,不过是惺惺作态,欲惹眼前的唐觉斋生怜罢了。

见唐觉斋不为所动,朱笑萼又悲情大转,怒号着要大搜合宫上下。

唐觉斋心想,同廖鱼年捞的虾蟹全都放太液池了,放着司法天神皋陶来查也搜不到寸毫尸骨,至于太液池为何难寻虾蟹的踪迹,许是暴雨过后被冲到了其他宫湖的下游,一时难以打捞。

唐觉斋仿佛与这场闹剧隔绝出境界来,眼里只有毫端的水墨纵横,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咸宁公主找来在皇宫大内当差的锦衣卫去搜,下令一个时辰内务必查出小贼,赏黄金三两,否则倒扣三月俸禄。

鹤窖里,廖鱼年午后打翻了樱桃汁洒在墨珠算盘上,此刻正接着井水一遍遍涮洗。

七日前,廖鱼年与唐觉斋出游垂钓,带回来三枚掌心大的河蚌养在水缸里,虽算不上是海物,可查了一圈下来,也就廖鱼年所居的鹤窖里有。

司徒虔将三块河蚌垒成一叠,一拳下去砸成碎片,吞药丸一般喝了口水缸里的脏水咽到肚里去了。

“嗝——”

“你事儿可真多。”

司徒虔闭口拿舌尖剔着牙缝,无神的双目死盯着廖鱼年,冷戾如刀,见廖鱼年垂首不语,司徒虔冷笑一声便带着手下小卒们撤了。

锦衣卫正愁如何交差,转角便在浣衣局碰巧逮住了个司衣小女官,她在染坊水车上留了一面蟹壳,说那螃蟹是从老家阳澄湖带来的,只是思念故土,将蒸熟的螃蟹食用后才专门存了半张蟹壳,还说在蟹壳背面写上“平安”二字便可解水土不服之症。

锦衣卫的才不容她分讲这些齐东野语,扣住这只替罪羊便押遣到公主府去了。

四公主朱笑萼向来乖戾,幼时还颇爱以折磨戴罪下人为乐,得罪她的人与飞禽走兽鲜有好下场。

唐觉斋画了一下午,朱笑萼便让司衣女官站在一旁自扇了八十巴掌,只是数过了八十还无人喊停,一直打到了天黑。

朱笑萼心里舒畅了,该给镇抚司的金银也给了,又鸣锣喝道地赏了唐觉斋一箱珠玉和一对玛瑙做的石榴铃铛镯子,那臻品可是徐皇后在世时所赐,朱笑萼已经戴了数年。

四公主朱笑萼的心意昭然若揭,唐觉斋却不知痛痒,转手将石榴铃铛镯子送给了廖鱼年,他只知这物件源自皇家,颇为贵重,固然是上品的赠礼,却不想这忙不迭的示爱会给廖鱼年惹来杀身之祸。

咸宁公主看上翰林画师唐觉斋的传闻还是吹到了廖鱼年的耳朵里,那几日节气将临大暑,朱笑萼缕缕派车马请唐觉斋到公主府作画,唐觉斋一去便是七八日。

廖鱼年夜夜辗转难眠,鹤窖阁楼里一迹漆黑,不点烛火也对昔日令她跼蹐不安的鬼神之事提不上来半分反应,廖鱼年觉得,哪怕是牛头鬼卒和马面罗刹当下舞着铁链子来锁她,她也了无惧色。

唐觉斋这个仙尘中人,他生来便是被人间富贵花相中的命数,封个驸马郎都是屈高低就了,譬如南北朝的陈国将军韩子高,但凡帝王见了亦要啧啧称羡。

本就不是一个池塘里的鸳鸯,何必强求。

廖鱼年移宫换羽地规劝着自己,可枕上就像是撒了上千斤的花椒水,熏得她前颅纷乱如麻,更加难以入睡,只顾欷歔流涕,滂沱如雨,夏夜的被褥竟然沁骨的寒凉,廖鱼年起身拆了竹席,独坐到天亮。

果不其然,又过半月后,咸宁公主与唐觉斋订婚,一介闲散画师一朝成了驸马。

长春宫里,崔妃玩弄着一把珠串。

“这降真香是道教神木,是最具灵性的香料,《法海遗珠》里说沉檀香虽妙,却是是海外石壁之气,难以告真,不比降真香更妙,乃祀天帝之灵香也,据说焚之还可招引仙鹤。”

座下的廖鱼年应道:“这降真香珠串儿可以活血散瘀,止血定痛,降气,辟秽,幼时母亲给我戴过一串,初戴时有一股韭菜籽味儿,盘玩时便嗅到一钱药香在里头,养得久了就似加了秦晋峡谷蜂蜜的羊奶一般甜腻,是个好物件。”

崔妃:“徐皇后的四公主要成婚了,得出一份贺礼,挑来拣去不知道送什么合适。现在的公主也真是有福,不必为到边疆合亲殚心竭虑,瞅上哪个小郎官便拉回去作赘婿,又沦落不到官家纨绔子弟手里,小日子哪能不滋润?”

掌扇宫娥:“奴婢倒不这么以为,咸宁公主嚣张跋扈,像个山匪恶霸似的,仗着中宫所出连娘娘们都不放在眼里,恐怕多行不义必自毙!”

崔妃忙截住宫娥的话根儿:“咸宁公主连她父皇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我等呢?还是少打诳语,人这辈子,一大半的福祸皆从口出,你是长春宫的人,日日烧香念经,竟然连这点也不知道避讳。”

廖鱼年干干一笑,心不在焉。

崔妃:“春官大人,来为本宫诊脉吧,看看胎像如何,待到三月后稳了,就能让太医院那些个人来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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