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鱼年腹下不时冒出的鬼点子如沧海一粟,可鲜少使在活人身上,遇上薛藻寺,瞅她通身羸如豆苗又不愿服输的犟骨头劲,总不因不由地想挑逗她。
二人夜里一起从鹊桥放完花灯回来,薛藻寺满面肃色,把廖鱼年拉进攒樱巷里的赏烟亭上,指着远山上的一座小峰娓娓道来:
“那山上有座野寺,我母亲戚氏经常跑到那去烧香拜佛,希望能朝寺里的大菩萨讨个喜人的女娃。那寺里光秃秃的只有一池水藻,临产前母亲梦到菩萨说要赐给她个报恩子,由襁褓庇佑至豆蔻年华。隔天诞下了我,为了好让菩萨辨认,便取名作藻寺。”
廖鱼年抢走薛藻寺啃了一半的蝴蝶糖人,边逃边道:“怪不得你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弱柳模样,恐怕是菩萨将狸猫换了太子,男胎换了女娃,这才外嫩里酥,是也不是?”
薛藻寺总能被廖鱼年的戏谑一点就燃,偏她还总说得有些文章,矮矮的个子硬生生气涨了三寸,幸好薛藻寺身子差,记性也差,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又继续忱如榴火般跟在廖鱼年后头叫姐连天。”
廖鱼年好奇问道:“世人都说女儿活得憋闷,出嫁如覆水难收,夫人们总想生个公子哥陪在膝下,如此深阁里不觉得凄寒,怎的妗母大人对女娃的执念如此之深?”
薛藻寺挥手道:“外祖父是兵戈世家,我娘她自小随祖父入边疆驻营,饮着边关的风霜雨雪长大,落下不少病根,回朝嫁人生了头一胎后身子骨便废了,从始至终望羡木兰之姿,自己不能挥洒骁勇之志便寄希望于后代。若是男儿上战场打仗,不能总称得上精彩,若是娘子军上阵,定然能使千军万骑眼前一亮,好不威风!只可惜,我也是个药罐子。”
廖鱼年噗嗤一笑,觉得薛藻寺更加有意思了。
廖鱼年搬进竹庵堂后,薛藻寺一连三年春日都会专程车马来北平城郊邀廖鱼年于葫芦湾出舟踏青,廖鱼年屋里有两面床铺,起初并不是给丫鬟墨豆睡的,而是专为薛藻寺留的,二人灯下共读一本鬼故事,红蜡烧尽了便撑开窗子乘着月光争读,此刻什么夜匪妖魔烟消云散。
到了第四年,桃李同年的桃李姊妹薛藻寺嫁人了。
竹庵堂里除了墨豆跟隔壁家的小书童再无人造访,那小书童亦是个有趣的,年龄比鱼年、藻寺她们小了四五岁,隔墙听过一次薛藻寺的歌声后芳心暗许,屡次来竹庵堂里借粮,恰巧碰见薛藻寺坐在廊下读书,藻寺见他衣冠邋遢,到了春日里冻得还直淌鼻涕,又朝人笑得纯粹,故私自赠了他一包碎银和几块糕点。雪中得碳的小书童便立誓日后登科中榜,定要娶了薛藻寺藏进金屋作夫人。
薛藻寺从父命嫁给五品鸿胪寺左少卿黄道蒲作续弦,戊癸之合,老夫少妻。
小书童在墙头哭诵《龙门赤河》以鲤鱼跃龙门的天方夜谭激励自己早日读取功名。
黄道蒲福薄,两年后因病溘然长逝,薛藻寺成了寡妇,正愁无处容身,从前常侍其夫黄道蒲书房案前研墨,两载春夏秋冬,多少耳濡目染一些打理朝会与宾客的礼仪,正备考宫中尚食局女官一职,又经姨父廖均卿的竹拐一扶,因风就火得封五品司酝,掌酒醴进御之事。
廖鱼年在钦天监从日出周旋到迟暮,脑后算是没了半点唐觉斋的踪影,料想薛藻寺今日定会赶来相会,晚膳后特意又描了重浓妆,坐在鹤窖廊下吹风,看见一戎装女官手提一张软翅纸鸢搴裙而来:“姐姐,怕你不记得藻寺,特意带了信物。”
廖鱼年用阴阳怪气按捺着与闺蜜久别重逢的狂喜:“呦,俺的傻娘子,就算将你身骨烧成粉末,我抓起来嗅一把,也能倒背出你的生辰八字!”
坐过花轿当过新娘子一遭的薛藻寺一如幼时的憨痴,竟随身带着面半人高的风筝,不觉得累赘,反而笑得灿烂。
薛藻寺:“功夫再高,也怕姐姐嘴上的一把菜刀。”
廖鱼年手里蒲扇摇得猛烈,薛藻寺放肆去夺,推来攘去,二人如儿时在花田里逐蝶嬉闹一般缠在一块,惊得满丛流萤四处逃窜,蛙噪如锣。
廖鱼年跑出满头汗珠,晕开了额间的墨头花钿,像是坐在书桌前瞌睡的书童一头栽在拿反的毫端上面,薛藻寺拿黄花帕子帮她拂去污渍,面无半分嫌色。
隔墙的锦衣卫刻意警醒:“一更三点已过,暮鼓已响过三声,二位大人耳朵是不是聋了?还是觉得脊背后头肿了瘙痒痘,须得吃几记下官笞刑才舒畅。”
又是阴魂不散的锦衣卫。
薛藻寺留恋不舍地回了景山寝楼,赶在锁门前进了屋子,三名同窗正凑在茶桌前共赏一副丹青图。
甲女官提着烛火,喊薛藻寺前来观摩:“这是驸马爷唐觉斋大火的《洛神乘鸟图》,不过是翰林画院里的后生描摹出来的赝品。”
乙女官护着画纸,囔着:“仔细你这盏臭灯油泼脏了洛神的罗裙,太子殿下花了一百两黄金去买唐觉斋的图,咱们这册赝品说不定也能值许多钱。”
丙女官一脸花痴像,捧着下巴幻想:“据说四公主的这位驸马爷貌似谪仙,笔下勾勒出来的人物才能如此绝妙。瞧这洛神,面沉如水,喜中带悲,半领仙气,半领烟火气,一把麈尾扇要生出风来,曹植的追船也似要变幻成北冥鲲一样咆哮而起。
甲女官掩面而笑:“听去公主府送囍糕的尚食大人讲,唐觉斋这副画比《廖均卿像》更让他有名了,只是咸宁公主不大乐意,不知怎的就气病了,日日槌床捯梆,从前生龙活虎、气冲霄汉的祸世小妖魔终于泄了气,你们猜是何缘故?”
薛藻寺起了兴致,上赶着问:“为何?”
甲女官春风满面地讲道:“四公主知道了唐觉斋从前心里头的山荆之属,问其姓名,唐觉斋闭口如鼓,四公主赌气披雨而出,淋得落汤鸡一般走出公主府两三里地。唐觉斋置之于不顾,纹丝不动抱画而眠,终由巡逻的锦衣卫的喽啰遣送四公主回府。圣上知道了要责罚于驸马,咸宁公主还护着不让,只能在病榻上讨些怜悯,药碗也不敢喝得见底,怕病痊愈的太快,驸马便不围着自己转了。”
乙女官:“这驸马爷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合该这咸宁公主遇着了能降服她的真人,唐觉斋在宫中当差不足三月便缴获了一阁楼的爱慕者,四公主自然成了半个宫闱女子的天敌,可若说起这唐大人心里头的山荆之属,我倒是感兴趣极了,那是何等人物能入他的法眼?”
甲女官滚珠似得翻了个白眼:“这图中的洛神便是以那女子为原型画的,特在额间加了个墨色花钿,宫中少有女子描此妆面,定不是普通的女官、宫娥。”
曹植与洛水女神短暂相恋,因人神有云壤之别,终是天涯海角,各据一方。
薛藻寺垂头看着帕巾上的墨渍,心谱扰攘,灵机一开,睡前吵着让同窗们酣饮从家乡带来的茯神酒,半夜如厕时故意推倒了茶桌上的红烛,蜡油恰好铺在画中洛神的脸上。
好酒助人眠,可深夜饮酒不免多尿,甲乙丙三位女官先后也来来回回上了几趟茅厕,第二天醒来面色红润,精神百倍,也不好意思责怪薛藻寺昨夜劝下的茯神酒,可桌上的一滩狼藉让三人茫然若失,进退无据。
甲女官暴怒责问众人:“谁弄的?”
乙女官不屑道:“昨晚咱们几个都起夜了,不知道哪个蠢货搞的,你昔日爱慕唐大人如痴如醉,恐怕是你嫉恨画中神女的骇人天容,刻意而为之吧!”
丙女官把洛神脸上干的蜡疙瘩小心翼翼地抠下来,发现与水墨早已混为一体,眼下更加面目全非,只惆怅道:“真是可惜了,这幅图上的点睛之笔便是洛水女神的神情。”
薛藻寺与她们三人不熟,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穿戴好衣冠也显不出什么破绽罅漏,预备溜之大吉,踩着时辰去尚食局报道了。
钦天监里,廖鱼年誊抄着廖信厚出行鸡鸣山观星台的笔录,其中西南方向一星宿隐发紫光,右侧环绕一棱形星宿怒射白光,月藏于云后不出,状如三角奇煞,乃凶象也,示意宫外西南方向的院落有阳盛阴衰之气。
恰巧后宫里宠妃崔娘娘又屡次拒皇上于长春宫外,天子主动而妃被动抗拒,也寓有阳盛阴衰之意。
离皇宫最近的西南方向只有大婚不久的咸宁公主府,四公主朱笑萼又久积药石缠绵病榻,更加预示不祥之兆。
皇帝差东厂太监来钦天监询问天象一事,廖鱼年如实说出,解决方案是:咸宁公主八字日主属庚金,体弱须得有土属性的东西扶之,五行相生相克之法中,土能生金,山岭属土,去城郊野山上建一避暑小庄,再好生送公主前去游山玩水,修身养性。夏日火气重,火专克金,故,等立秋节气过后再将公主接回即可躲避灾祸。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