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笑萼把宫娥端来的药碗全部砸得稀碎,地板上的场面如遭夜猹啃食过的残瓜剩枣散落四处。
此地正是野寺山,朝廷工部派人连夜往山腰上凿了个亭台,不及咸宁公主府绿植地皮四分之一大小,如来佛的五指山似的,看着宽,住着窄。
一到晚上更加阴森不已,外有虎啸猿啼,内有蜘蛛蚂蚁,壁下刚涂的红漆又闷又臭,唐觉斋便在院里扎了个竹台,让朱笑萼卧在上面乘凉。
朱笑萼夺过太监手里的蒲扇重重敲打着枕头,指着天星骂道:“本公主尚在病中,凭钦天监一句话便将人拖口带户的挪到这荒山野岭来,您可真是我的好父皇,留在这让蝇虫将我生吞干嚼了才好!”
唐觉斋:“钦天监说的话并非胡诌,站在山上看,南方那两颗小星显得更加妖异。”
朱笑萼咳嗽着,两点蚌珠大的泪花缀在眼角:“这妖星与本公主有何干系!”
唐觉斋躺在一棵崖边的歪脖子树上,枕着高枝吹箫,一曲《关雎》高起高落,惹得朱笑萼更加不快。
“本公主都难受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吹你那破管弦,吹吹吹,真是气死我了!”
此次上山只带了两个宫娥,两个太监,两个浣衣,两个烹膳,没有镇抚司的监视也没有镇抚司的保护,从前碍着大堂上的眼线,怕传说出去怠慢了大明公主,如今到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亩三分田地,也懒得再装腔作戏。
世人都说,身系书画的文人骚客最是孤僻绝情,唐觉斋便是个血例,他在与廖鱼年相识前几度以为自己有断袖之好,在府邸时不喜亲近婀娜的小娇娘,只跟私塾里的书童搭得上话,可再往床帏深处试探又差些心劲。
唐觉斋深信自己许是与廖鱼年拥有累世的夙缘。
先前活了二十余年辨不出这春天倒底是什么颜色,经他一见廖鱼年的笑靥便全然明了了。
……
长春宫,依旧是六宫中最清凉的屋檐。
崔妃慈眉善目得紧,廖鱼年来去自由,把这长春宫当成膳厅一样三天两头地走动,已有镇抚司司长庇护,就算是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滔天勾当,也不必战战惶惶。
开个玩笑。
廖鱼年的怂包细胞可是有些祖传的,不能说是怂,只是某些关头更加恪守本分。
这崔妃与外男偷奸怀上的龙嗣,事情一旦败露,不等崔妃指告,镇抚司的人一推敲便可知来龙去脉,哪堪等廖鱼年的分说?
攀附崔妃娘娘就如乘一面断线风筝飞入九重天,即便是抵达了仙境,途中也凶险无比,若是半空中跌落,必然尸骨难存,遭临毁宗灭族的灾噩。
爬山虎已布满了半山腰,再要清剪也无石阶可攀,不如纵着去长,生得比竹海还茂,长得比迎客石松还高。
崔妃:“这胎儿已有两月半有余,风把得紧,连皇上也不曾放进门来,等立了秋,本宫便让司徒那小子回族里去写聘书,你们二人都有公务在职,短时间内婚礼也办不成,可婚约得先定下,否则哪天叫你跑了,虔儿又要责怪本宫办事不稳妥。”
宫娥为廖鱼年献上一盏新茶,离九步之遥就已能嗅见醇香,入口,更像是矮山上的遍野青花被天火焚烧,一时间土香茶香都有了,甘中带苦,如身临鱼潭沐日,堪称云霄上品也。
廖鱼年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唐觉斋诀别后再提不起织女牛郎鹊桥相会的期待,觉得婚事落到谁家都不妨事,只要不足以称是累赘便聊胜于无。
“娘娘,您前些日子赏下官的茶袋已经见底了,实在想念其中的味道,红着脸想向您再讨些。”
崔妃笑着允准,道:“本宫遵从道法修行数年,宫里头的珠宝凤钗寥寥无几,就是囤的茶跟木头颇多,有道是多识草木少识人,春官大人钟爱本宫这一味朽茶,应是同道中人,缘分使然。”
廖鱼年抱着手里的茶盏,喜得连谢恩都浑然忘了:“别的茶喝了醒神难眠,娘娘宫里的茶反而招人入枕梦乡,闭眸便是瑶池阆苑,桃溪渔隐之境,一日不尝,如渴三秋!”
崔妃:“哈哈,哪有大人说得这样神奇,真是小孩心气儿。虔儿常常跟本宫提起,他明里暗里帮了你不少,大人惹的事千奇百怪,层出不穷,本宫还不信,交谈多了才知大人还真是个趣味横生的人。”
廖鱼年尴尬一笑,想起近日那些阴魂不散的锦衣卫,这才幡然大悟,始作俑者竟是这位司徒大人,低头吹茶的顷刻功夫不免百感交集。
崔妃:“本不知春官大人与四公主如何沾上了过节,只瞧过那幅《洛神乘鸟图》便知晓了,大人与四驸马爷的事千万莫再叫虔儿听到了,他性子暴躁,又身负沉甸甸的杀孽,于你,于四驸马爷,都不好。”
廖鱼年愣在座上,点头听着这些教诲,而后特意避开与唐觉斋的旧事弯弯绕绕又聊了许多,见崔妃娘娘打了几个呵欠,便很识趣地踏着传午膳的铜钟独自回了钦天监。
廖鱼年在长春宫里喝饱了茶,也没了胃口吃油盐肉酱,便躺在窗下的竹椅上打盹儿,从抽屉里拉出一盒软桃糖,含了两粒在舌下。
抬手发现昔日唐觉斋所赠的石榴铃铛红玉镯子上面包着的绒纸被糖盒压烂了个窟窿,便拿出来呈在桌面上,想再寻张崭新的绒纸来裹住。
廖鱼年侧耳瞥见门外鬼鬼祟祟的人影来回踱步,问:“门外何人?”
翟山坡胁肩谄笑着上前,作揖后朝廖鱼年献上一樽插着株新鲜梨枝的金铜盏子:“下官拜见春官大人,往日见大人桌前还放着枯枝不吉利,便折了枝新的来奉给大人,大人您仔细瞧,这花苞子是昨天夜里新绽的呢!”
廖鱼年不计前嫌,接过东西,寻来话茬问道:“你那可有干净的绒布?”
翟山坡鞠着身子点头,又瞧见桌子上那一对石榴铃铛镯子两眼放光,惊道:“这不是徐皇后的遗物吗?”
廖鱼年问:“你怎么知道?”
翟山坡道:“下官九年前初次入京科考,皇后娘娘秉承皇恩亲自来贡院前头的黄柳斋下发粥慰藉一些无亲无靠的贫苦学士,只是徐皇后和宫娥同样的打扮,唯一亮眼之处便是打粥时手腕上露出的那弯石榴铃铛镯子,考生们也是揭了榜才知道那日临街发粥的是皇后娘娘。自此,民间便流有一词叫榴镯之德,专门赞誉品德高尚的姑娘,多是书生把故事留在宣纸上,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大都是些落榜人士随笔而为之,那些碎纸文章也只有贫苦小童乐意去买,故只在乡间野社里流传甚广。”
廖鱼年“哦”了一声,她也不怎么研究这些器玩,可才知这玉镯是徐皇后之物,咸宁公主又是徐皇后的四闺女,唐觉斋刻意赠之,再如何金贵也是一枚活生生的烫手山芋,霎时心绳绕成一团拆不开的绣线,轻手将镯子往抽屉里一抛,不管不顾了。
……
薛藻寺刚入尚司局,才进宫便是四品,做事更要小心谨慎,乾乾翼翼,一遇纰漏遭人控劾,被贬了官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求姑父救济。
宫里宵禁严苛,只有晚膳后的闲暇功夫能挤出些须臾空子来,薛藻寺一碗糙米甲鱼花椒汤下肚,又啃了两块青面馒头,便风风火火地来鹤窖找廖鱼年玩耍。
两人碰头,就像是哪吒遇上海。
薛藻寺拉着廖鱼年到千秋亭去饮风乘凉,途中遇一提铃宫娥,高唱《天下太平》,这也是提铃一刑中的明书正写的规矩。
有一白眉宦官监视在侧,遇过路的廖鱼年与薛藻寺便上前道:“问司酝大人安,问春官大人安。这小婢犯了安成公主的忌讳,正受罚呢,恐叨扰了二位大人的清净,我等速速离去,还请二位大人多多担待。”
廖鱼年瞧那宫娥七八岁出头的模样,歌声凄戾,满面银霜,妆乱如麻,臂膀抖得如缝纫机的针脚一般,慈心大发,掏出一块银元宝送到那宦官手里,想买了这罚,“大人,您放着这小宫娥自个儿从乾清宫们走到日精门再至月华殿,您拿这一块元宝去茶楼喝盏好茶歇歇脚吧。”
薛藻寺一把将元宝夺了回来,小声囔着:“你可是胆大包天,三公主的罚你也敢买!”
白眉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两人窃窃私语,提铃的宫娥哭得更加凄惨了。
薛藻寺回过头,谨慎地问那白眉宦官道:“不知这小宫娥犯了什么错?”
宦官慢条斯理地答:“三公主说这小宫娥日日花枝招展,小小年纪就去学一些勾栏式样,还无心打理公主殿下屋里头的内务,忍无可忍,这才罚了她来提铃。”
说罢,宦官捏起那宫娥的下巴往天上一抬,抢眼的额间露出一抹黑黝黝的墨钿,廖鱼年看了不免倒吸一口凉气,被薛藻寺拉着匆匆走了。
薛藻寺拍着廖鱼年的肩膀道:“这三公主与四公主为一母所生,尤为交好,只是相较起来脾性不甚泼辣跋扈,二人从前也是形影不离的玩伴,如今那四公主被你一句话就送到了野山上去,三公主定要借客报仇,那大火的洛神妆,姐姐以后可千万不要再点了。”
廖鱼年长舒了一口肺腑里的晦气,见远山青葱,红日将退,执起薛藻寺的手赞她为人新妇一遭,行事谨慎许多,再不似儿时猛吞虾头那般鲁莽了。
提起旧事,又惹得薛藻寺气恼,追着廖鱼年挥拳便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人像是拳棒之下出来的挚友,乘着黄昏光影朝甬道墙后的繁花深处去了。
千秋亭下斜了三个人影,成等腰三角坐于荷角石桌上,分别是大吕氏婕妤,权贵妃和小吕氏嫔。
只见小吕嫔倏然起身双手捧茶盏而站,卑躬屈膝,敬向对面二人。
大吕婕妤略略往权贵妃身侧相倾,撇过头,回望背后的一弯湖桥,心慵意懒,讥讽道:“你说与本宫有同姓之缘,可本宫实在不敢苟同,本宫的父亲是朝堂护军大将,你区区一介布商之女,也配捧本宫的鞋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拿出你那贱商惯有的不择手段讨好圈骗臭钱几两的身态让本宫与权娘娘好好瞧瞧,当下再给你纠正纠正,免得以后在他人面前坏了咱李朝女儿的旗号。”
小吕嫔巴结同乡未遂,眼下窘迫,手臂酸软,恨意丛生,可又不得不忍着。
权贵妃善吹玉箫,面容姣好,赵王朱高燧叹称她长得颇似徐皇后,入宫后极受朱棣宠爱,特赐掌六宫之权,位同副后。
权贵妃性子直爽纯善,从不苛待下人,眼前也心软了,便伸手接了茶叫小吕嫔赶紧落座。
忽有一宫娥从园外跑来,称皇帝招大吕婕妤去侍奉晚膳,大吕氏喜不自胜,告别权贵妃后匆匆回宫待妆去了。
亭下只剩权贵妃与小吕嫔二人,面面相觑。
权贵妃好意开口劝道:“大明宫里鲜有凶人恶仆,只要不做亏心事,就不用急着找靠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咱们李朝姐妹都在呢。”
小吕嫔的心魔早已扭曲不已,觉得权贵妃此刻的良言相劝也是在冷嘲热讽,甚至还以为大吕婕妤跋扈自恣地侮辱自己是借了权贵妃的势,罪魁祸首便是权贵妃,又知她性子软糯,便怨道:“天家凤位,须得是福泽深厚之人,那徐皇后诞下七个龙胎也早早撒手人寰了,您又能得意几时?”
权贵妃知她受辱在前,如今朝自己说些晦气的酸话也并未搁在心上,只笑着叹气,最终二人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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