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汝阴回到江城后,我发现虽然仅仅三四天的时间,班里又发生了一次巨大的人身变动。
陈莉入选文学院学生会,成了专职的学生干部,而空下来的文娱委员就由早就对其觊觎良久的秦霜接任。为了做好班里的工作,秦霜主动提出寝室长的职务让贤。本来秦霜打算推荐我,但因为我当时不在寝室的缘故,便让财力雄厚的李冬梅得遂所愿——经济上的优势如不转化为政治地位,很容易让人失衡。
于是本寝室便又只剩下两名群众——我和冷艳。是的,我从一开始的众人仰慕的团支书混成了一般群众,甚至连入党积极份子都不是了。
毕夏他们寝室也发生了人事变动,不过超过了辅导员的掌控。
法律系是新成立的小系,目前只有两个专业,二年级两个班共计六十人,一年级两个班共计九十人。系学生会在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划后,在我和毕夏两人回汝阴的那个周五晚上进行了投票。出乎意料的是,法律专业和经济法专业的四个候选人全军覆没,倒是毕夏这个既没报名参选又不在现场的同学高票当选学生会领导。
毕夏回到到学校后发现自己稀里糊涂的当上了系学生会领导,大吃了一惊。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分析自己无心插柳的原因可能有三:一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不好,治安日益混乱,很多同学都遇到过校园暴力或者校外暴力的欺凌,对于他手刃两名歹徒的事迹心驰神往,视为偶像;二是报名竞选的的几名学生干部平日里唯老师的马首是赡,工作态度生硬,丝毫不考虑大家的呼声,引起同学们的反感;三是他平时人缘的确还不错,待人接物热情周到,没有借自己曾经手刃歹徒的事狐假虎威,冒充江湖大佬。
毕夏尚处于司法机关审查阶段,公然当选有点不太合适,但这毕竟是全体法律系学生的呼声,老师也不便公然忤逆。于是他们的辅导员宣老师报系主任后宣布其为法律系学生会“代”领导,待有关部门查明事实,宣告其无罪后再予以扶正。
毕夏说他上大学前成绩不好,当过最大的班干部只是个生活委员——这还是因为高中时大家都一门心思的学习,没人愿意为班里卫生状况浪费时间,所以班主任就把他这个刺儿头收编为监工——这样以来就没人敢逃避劳动了。
他上任后的首要任务便是组阁。大学的学生会要考虑建立一个学校与学生们沟通的桥梁,因此干部组成基本上各班雨露均沾,再从这些学生会干部中挑选分管干部。法律系只有两个年级四个班,每班各出男女两名干部才八个人,基本上都能分上个一官半职。
校学生会机构臃肿:办公室、班联部、宣传部、组织部、学习部、实践部、体育部、文艺部、卫生部、生活部、纪律部、楼管部、外联部、社团部、技术部……层峦叠嶂,迷雾重重。常言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具体到班里,便只有班委的正副班长和学习、体育、文娱、生活治安委员,有些学校还会有一个专门的女生委员,以凸显我国教育部门对女性的关注。
作为校学生会与班委联系的院系学生会,机构相对会简略些,但也有综合部、学习部、实践部、生活部、卫生部、文娱部、体育部、女生部等七八十来个部门。
毕夏根据他们人手不足的特点,提议把法律系学生会合并为综合部、学习实践部、生活卫生部、文体部、女生部,并迅速得到了系里的批准。从这一点来看,系领导对他的未来还是很有期待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毕夏继续保持如胶似漆的情侣关系。有时他到我们班陪我上课,有时我也去他们班陪他上课,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权当阅读课外读物了。
期末考试前的一天,新任寝室长李冬梅通知我到系办公室接受警察同志的询问。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触犯了法律,又或者是哪个倒霉的苦主又来找后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的赶到系办公室。
两位警察都是男的,一个年长的警察又瘦又高,年轻的警察个头也不矮,不过胖了一些。两人示意我找个沙发坐下,然后介绍自己是煤城市公安局的,问我是不是毕夏同学的女朋友。
我迟疑了一下,给了他们一个肯定的点头。
年轻的警官询问了我的身份资料后,年长的瘦警官便开始询问我和毕夏的认识过程以及交往程度,又问我对毕夏有什么看法,他平时有没有什么陋习。
毕夏平时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不护细行,这些在我眼里却是他为人豪爽大方的表现,他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在我极尽溢美的回答过程中,两人不断交替着让我说细致一些,似乎在试图从中挑刺。
我的不满情绪终于爆发,对着二人吐槽起来:“两位警官,说实话,我不太懂法律,也不知道毕夏当年的行为是否能够构成正当防卫,但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我能够感受到身边的社会治安日益恶化,我觉得毕夏当年的行为,虽然导致了两人死亡的后果,但从大方向上促进了整个社会的稳定。”
“哦?”年长的警察抬眼看看我,笑道,“请谈谈您的见解。”他不经意见用了一个“您”字,我意识到他对我的观点是认同倾向的。
我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娓娓道来:“我小的时候,爷爷奶奶住得远,父母又是双职工,上班时间非常紧张,所以根本没人送我上学,哪怕是幼儿园小班,父母都只在开学的时候送过我一两次,后来自己记得了路线,就自己一个人上学了。再看看现在,别说是幼儿园,小学门口都有家长排着长长的队伍接送孩子。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认为是对社会治安不满的一种表现。”
两位警官相视一眼,脸上露出笑意。年长警官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我与毕夏认识一年多,对于他的人品是认同的,虽然他有时有些暴力倾向,但基本上能做到有理有节。”我回忆起与毕夏一起上课的日子,“有时候我去陪他上课,也听说过一些法律谚语。比如英国有句法谚:‘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迟来的正义非正义’。群众被人打劫,遭遇欺凌的时候,最渴望的就是此时神兵突然天降,把歹徒当场拿下。哪怕只是扫脸给歹徒几个耳光,心头的郁闷也能一扫而空。可惜警察不可能遍布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而歹徒也恰恰会选择最黑暗无人的地方来作案。所以,鼓励见义勇为,提倡正当防卫就是实现正义最优化的选择。”
两位警官此时身体前倾,那全神贯注的神情,明显是被我的一番言论所折服。
我继续侃侃而谈:“所以,如果追究了毕夏的行为,恰恰是在为坏人张目,让善良群众心寒。试想,如果追究了毕夏的法律责任,以后老百姓遇到正在打家劫舍的歹徒,哪里还敢进行丝毫的反抗,只有引颈受戮的份了。”
两位警官没想到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小丫头竟然有如此成熟的见的和如此条理清晰的分析,一时间竟然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年长的警官连忙解释:“我们也是受上级委派进行调查……”
“不知道对一个很明显的正当防卫案件翻来覆去的侦查意义何在,难道不是在浪费司法资源?”我得理不饶人,越说越激动。
年轻警官过来,给我的水杯里续了些水。年长的警官陪着笑脸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待我们结果出来,你就知道我们领导的用意了。”
我从他的话语中听出现在侦查的方向好像已经并不是为了追究毕夏的法律责任,便不再激动。
多年以后,我在一次鸡汤演讲中听人说“成就别人就是成就自己”,遂又想起这段经历。的确,我这段情急之下为毕夏辩护的话,让两位警官对我校整体实力有了高看一眼的认识。事后,他们二人在辅导员和系领导面前给我点了一个大大的赞,也使得我重新回到了学生干部的行列。
辅导员后来多次推荐过参加校内演讲及辩论活动,到大三的时候,直接推荐我竞选文学院学生会副头目,我后来以江大文学院学生会会长的身份毕业,从而顺利的进入南方一家大型国企,这是后话了。
受警官们的嘱咐,我事后并没有把这段慷慨陈词的内容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毕夏。但我相信,我的这番言论一定对他的案件产生了影响。
寒假考试结束前,毕夏收到了案件的结论,确定其行为属于正当防卫。特别说明:杨某某(第一个死者)在被杀前有对车上其他人员搜身劫财的行为,且对毕夏说过“把钱拿出来”这样的话,属于典型的“正在”进行抢劫,死有余辜;宋某(第二个死者)在同伙已作鸟兽散,自己被人民群众团团包围的情况下,仍没有明确作出放弃抵抗,束手就擒的意思表示,大家也无法判定他身上是否藏有武器,因此其抢劫犯罪的形态并没有结束,即便此时对其进行攻击也不属于防卫不适时,更何况根据现有证据,毕夏当时手举尖刀,大声呼喊“不许动”。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制止宋某的逃跑,并非故意想致其于死地。是宋某自己失足,慌乱之中脖子恰好攮上了毕夏的刀尖。
多年以后,我在一次会议上遇到了已经退休的年长警官老孙。他告诉我,当年对毕夏正当防卫的案件重新调查,是源于死者杨某某家属的长期信访,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比较蹊跷的是,杨某某那次信访,手中无端的增加了一些毕夏平时行为不端,经常打架斗殴,有黑社会背景的资料,更有甚者,反映了当时的办案人员有受贿嫌疑,使得有关领导不得不重视起来。通过调查,发现这是一起典型的“无过当防卫”案件,检察机关打算将其作为一种典型案例报向最高检,为了万无一失,必须对毕夏的日常人品做进一步核实——万一毕夏被认定正当防卫的同时又有其他犯罪,岂不是让检察机关打脸。
虽然在向我询问之前,整个案件已经基本定下了调子,但我的那一番发言仍然让他们振聋发聩,以致后来煤城公安痛定思痛,严厉打击了辖区内的车匪路霸行为,至今社会治安一直在我们省内名列前茅。
老孙退休后随儿子住在南方的一座城市,创办过一家保安公司,与我公司有业务交集。
这个案件终于结束,毕夏拿着检察院的《不予立案决定书》,抱着我在后山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经历过这几个月来茶饭不思,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何曾不理解他的感受。我用手绢拭去俩人的泪水,仔细端详着那个曾经坦荡、快乐,无所畏惧的男孩,现在变得竟然有些黯然、消瘦、唯唯诺诺。
幸好他目光中的坚毅和勇敢还在。
他咧开大嘴,开心的笑了。我也笑了,笑中带着眼泪,正所谓: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毕夏捧住我的脸,轻轻亲吻我的嘴唇。我闭上眼晴,在两人飞溅的泪水中享受着异性亲昵带来的欢娱……
那一年,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是郭峰和陈洁仪演唱的《心会跟爱一起走》:
也许一切太完美
感觉像在飞
原来快乐的感觉
也可以有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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