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上之后,生命的长度到底是一天,是一年,是十年,还是五十年六十年抑或八十年。生和死之间仅仅隔着一张薄薄的纸,老天的手指轻轻一戳,就是一个人的一辈子。
第一次见到一个熟识的人的殁亡,是邻家的阿嬷。头一天傍晚阿嬷坐在屋门口吸溜着粿条汤的时候,阿嬷还骂我顽劣,手里的石头砸飞了她家的鸡仔,惹得鸡仔不敢回窝呢。第二天我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却看见阿嬷家的客堂里条凳上摆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阿嬷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时常愠怒的面庞此刻是那么的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那时我想,这就是死人么?平日里责骂我的阿嬷就这么没了吗?
哀乐响起的时候,我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都是假的,骗人的。
巾幡竖起的时候,我尾随着送葬的队伍,看着那些哭泣的人们,我感觉他们都是在演戏。
坟头堆起的时候,我看见阿嬷被人们埋进了土里,还插上了一些花圈,烧掉了纸糊的小马和小房子。
一个人死了,不知道在哪里一个人又降生了。
1.死的光荣
这是一个和美的春天,第一轮春茶搭乘着背篓回到了家里。
阿爸在屋前的土灶上架起了一口大大的铁锅,阿妈不断地往灶膛里添着木柴,二哥守海躲在偏房里背着《阿房宫赋》,大姐春枝搬来一个矮小的凳子,坐在木盆前用搓衣板揉搓着一家老小的深蓝色和军绿色的布衣。
老幺守田是最幸福的,一会儿从大姐的洗衣盆里捞起肥皂沫,偷偷抹到大姐的脸上,然后哈哈大笑着跑开了;一会儿潜入二哥的偏房,鹦鹉学舌般跟着二哥背诵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里”;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凑到阿爸的身后,瞪眼看着阿爸挽起衣袖的双手在大铁锅里反反复复地炒着大人嘴里的明前茶。
屋里屋外房前房后撺掇着的守山第一个发现了远处一个穿着军装的人,骑着自行车沿着蜿蜒的小路,正慢慢向这边过来。
“阿爸,有人来了。”守田看见过大哥守山挂着大红花在敲锣打鼓声中离家当兵去时穿着的也是这一身绿色的军装。
“谁啊?”阿爸还在忙活着金贵的明前茶,头也没抬。
“是一个当兵的。”守田答道。
阿爸抬头望了一眼,果然是穿军装的,心里不禁一个咯噔,可是手里的明前茶是不能停下炒作的。
阿妈扔下手中的木柴,起身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远远地看着正慢慢靠近的骑着自行车的军装士兵。
士兵在上屋前这个长长的坡道的时候,终于从自行车跳下来了,推着自行车艰难地向这边走来。
守田手里拿着语文课本,从偏房里走出来了,抬眼看着几十米外的士兵,把课本放在石桌上,跑过来,用异样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士兵。
“是罗守山家吧?”士兵喘着粗气问。
守田点点头。
“走吧。”
士兵推着自行车继续上坡,守田在后面推着自行车的货架。
“阿婶。”士兵架起自行车,从军绿色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说是包裹,其实就是一块蓝色的旧布包着的一封信。
“哎。”阿妈擦着手去接信。
“谁的信?”阿爸边炒着茶边问。
“是……”士兵欲言又止。
阿妈接过信,用颤抖的手抹了抹信封上的血迹,赶忙交给守海,“念,快念。”
守田把信拿过来,看了一眼信封上的血迹,打开信封,开口念道:
“敬爱的阿爸阿妈:
你们好!
阿公一定还是安好得很的吧。
海娃子快要考大学了,海娃子是我们家的骄傲,他一定会成为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四里八乡第一个大学生,将来肯定会是阿公嘴里的栋梁之材,是得了我们罗溪人真传的家族传人。
田仔最顽皮,也不知我不在家的时候,给二老惹了多少麻烦,这小子心里的幺蛾子多得很,上次接到海娃子的来信,知道田仔的学习不好,在学校还老跟别的孩子打架,我也很是担心。不过田仔还小,想必再长大一些,就会好了的,以后再娶个媳妇儿管着点他,他也会是个孝顺的娃子的。
孩儿不孝,阿公常说忠孝不能两全,阿公年轻的时候南征北战,为国家做了大贡献,也为咱们罗家积累了不少功德,孩儿不敢跟阿公比,不过,孩儿是罗家的血脉,侠肝义胆算不上,顶天立地也不敢说,听说过几天就要出战了,孩儿一定不会给罗家丢脸,不会给阿公丢人。
哎,阿爸您见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是您知道孩儿为国光荣的时候,哎,不敢想,倒不是怕死,只是怕阿妈太伤心,怕海娃子和田仔没人照应……”
守田读到这里的时候,满眼都是泪水。
“啊——”阿妈突然放声痛哭了,“我的儿啊——我的儿——”
“阿妈——”守海一手抓着信,一手扶着阿妈。
阿爸脸上略略抽搐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守田手中的信,又继续朝着大铁锅里的明前茶,炒茶是不能中途停手的,要不然,这一大锅茶就糟蹋了,更何况,这是今年的第一道明前茶啊。
“阿婶。”士兵流着泪水搀扶着阿妈,一时间也想不起什么安慰阿婶的话来。
守田突然拔腿就跑了,朝着清水河的方向跑去了。
没有人问田仔为什么要跑?更没有人问田仔要跑向哪里去?
果然,十几分钟之后,田仔跟在阿公的身后回来了。
阿公一手提着钓竿,一手拎着竹笼,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此时,阿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已经把大兴店的男女老少都招过来了,女人们围着阿妈,有点说着安慰的话语,有的陪着抹眼泪,有的不知所措。
男人们也来了,一个男人把阿爸请到石桌边坐下,给他点上了红双喜的香烟。另一个男人接替阿爸默默的炒着大铁锅里的明前茶。还有几个男人,搬出了条凳,请士兵坐下了,还给士兵泡了一泡单枞茶。
阿公把钓竿和竹笼交到守田的手上。
守田接过钓竿的时候,哭着说:“阿公,大哥死了。”
“死仔,教了你多少回了,不是死了,是牺牲了,是光荣了。”阿公骂着守田,轻轻在守田的脑壳上敲了一下。
“对,阿公说得对,罗守山同志是牺牲了,他是为祖国流血牺牲了,这是光荣的,我们人武部接到部队的电话说,罗守山同志英勇作战,不怕牺牲,为了掩护连长和战友们撤退,牺牲在了战场上,英勇的罗守山同志被党授予了一级战斗英雄称号,罗守山同志是我们凤凰人的骄傲。”士兵起身,振臂高呼。
“骄傲,光荣。”闻讯赶来的村支书听完士兵的话,大声喊着。
“骄傲,光荣。”男人们跟着喊了几嗓子,女人们抹着泪水似乎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阿公抽完了一袋水烟,见惯了大悲大喜的阿公瞅见大兴店的人们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招收让村支书来到大榕树底下。
“罗叔。”村支书赶忙过来了。
“留下几个顶事的男人,抓紧安排后事吧。”阿公瞥了一眼人群说。
“哎,好嘞。”村支书答应一声,亲手指点了几个男人留下,还留下了两个老嫂子,让她们寸步不离地守着田仔的阿妈。
人群散去之后,留下来的人们开始跟士兵商量后事了。
“你是人武部的?县人武部的?”阿公是老行伍出身,从士兵刚才的激动不已的话语中已经听出了话音。
“是的呢,阿公。”士兵恭敬地答道。
“我大孙子守山是怎么牺牲的?”阿公问。
“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呢,我们也不知道,部队打电话来,只是说罗守山同志掩护三连长和同志们撤退,三连长和同志们都听到了‘砰’的一声响,那是光荣弹爆炸的声音……”
“就是说遗体没有带回来?”阿公打断了士兵的话。
士兵低头说:“阿公,那种情况下……”
“好了,我都知道了。”阿公说。
“阿公,部队上让家里派一个人去领军功章呢,一等功臣呢,还有几百块钱的抚恤金。”士兵生怕不能圆满地完成部长交给的任务。
“到哪里领啊?”村支书伸长了脖子问。
“云南,麻栗坡。”士兵答道。
“妈呀,那该有多远啊?”一个男人惊讶地说。
阿公抽了一口水烟,说:“三千多里地呢,怎么去领?”
“阿公,可以坐火车的。”士兵提醒道。
“人都没了,连尸身都没了,还跑三千多里地去领什么哟。”阿爸哀叹一声,走开了。
“哎,敦厚,一等军功章哎。”村支书冲着阿爸喊着。
“不稀罕。”阿爸头也没回。
“还有几百块的抚恤金啊。”村支书又追了一句。
阿爸没有搭话,独自进屋,关上了房门。
就在大伙儿都面面相觑的时候,阿公说话了。
“不去就不去吧,小鬼,给部队回话,让部队上托人把军功章和抚恤金带回来吧。”
“阿公,部队上还要举行盛大的立功表彰大会呢,总得派个代表去吧。”士兵着急地说。
“你们代表吧。”阿公不容商量地说完,也进屋了。
“哦。”士兵无奈地看着阿公地背影,不无遗憾。
村支书也很无奈,于是拉着士兵说:“要不这样,咱们就照着阿公说的办,你回去跟人武部的首长好好说说,我这边组织一下,等军功章和抚恤金拿回来之后,我们在村里举行一个追悼会,好好写一个悼词,给守山修一个高大一点的坟头,再立个碑,英雄碑。”
“尸身都没了,那么个修坟头哦。”一个男人说。
“少见多怪,把守山的遗物放进去,不照样修坟头嘛。”另一个男人说。
“好吧。”士兵想了想,“好吧,支书,咱们就分头行动,我这边回去马上向部长汇报,你那边也抓紧准备,好不好?”
“那行,主事儿的都进屋了,我这儿也不留你了。”村支书说。
“好好,我先走了。”士兵总算是摆脱了尴尬处境,立马跨上自行车,在众人挥手的时候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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