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的卑微

罗守山醒来了,不知道是罗溪人真的有九条命,还是生命本身就是在负重前行,注定打不烂煮不熟捶不破,像一颗铜豌豆悄然屹立。

守山艰难地扭动了脖子,四下里看了一眼。没错,自己还活着,可是为什么要还活着呢?就此死掉难道不是一首完美的生命之歌?

骄阳似火,高傲地悬在天空,坦然地炙烤着这有着无数个生命仍在顽强地活着的热带丛林。树缝里滴下了几滴阳光,恰好流淌在守山的面庞上。也许,正是这几滴阳光的烧灼,才让守山再次回到了人间。

守山闭上眼睛,听着静谧的丛林里知鸟的无休无止的吵闹,还有永远无忧无虑的金丝雀的欢鸣。

在积蓄了许久的力量之后,守山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既然活着,就应该睁开双眼;既然活着,哪怕是爬,也要回到战友身边,回到祖国怀抱,回到罗溪去。

守山睁开眼睛,双手撑地,努力地撑起了身子,却发现左腿埋在被炸弹掀起的土壤里。而就在不远处,是半截被炸断的小腿,脚还连在小腿上,那双解放鞋,不,那双熟悉的解放鞋,那双熟悉的解放鞋鞋带的双环结,那可是阿公交给自己的独特的战地鞋带结。

守山猛然把自己的左腿从土壤里拔出来的时候,真的是自己的,膝盖以下,自己的半截小腿连同左脚和左脚上的解放鞋,真的就躺在不远处安息。

“不——”守山想喊,可是守山不敢喊出声来,这里此刻虽然是知鸟和金丝雀合奏的热带丛林,可是这里是敌占区,一声喊,就会招来无数的敌人,黑洞洞的枪口不可怕,可怕的是死没有死成,活却活得窝囊,活得没有生命的傲气,而只有生命的卑微。

我要回去,我要爬回去。

守山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为了这一个念头,守山必须做一些极其必要的准备。

守山放眼看去,西南边的石头后面,是川娃子胡卫国;胡卫国东边的土包边仰面躺着不动的是广东佬温军;东北方向爬在地上背后几个血窟窿的应该是机枪手夏建设。

敌人一定是打扫过战场了,没有留下一支枪,没有留下一个敌人的尸体,只有遭到敌人突袭时战死的几个兄弟还躺在那里,血腥味儿还没有散去,蚊虫苍蝇已然光顾。

守山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左手臂上还有一处伤口,背囊还在,子弹袋还在,水壶里还有一整壶水,为作为侦察班长的自己腰带上的军用匕首还没有被拿走。

守山抽出匕首,慢慢爬到夏建设身边,小声说了一声,对不起了,兄弟!然后从他的军装上割下了一截布条,绑住了左手臂上的伤口。

在查看自己的左腿时,守山意识到,也许正是左腿被埋在了土壤里,才没有让自己失血过多而死。于是守山爬到自己那半截小腿那边,捡起小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把绑腿拆下来,咬着牙,忍着痛,把断腿的大面积创口包扎了起来。

真的要爬回去吗?守山把匕首锋利的刀口搁在自己的劲动脉上,想了想,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真的要爬回去。守山默默告诉自己,然后把匕首放在一边,拧开水壶,喝了几口水,又倒出了一点水,胡乱擦了把脸,接下来就毅然决然地开始朝着祖国的方向爬去。

当手掌磨破了的时候,守山耳边就响起了那首《月亮之歌》。

“当我守在祖国边防的时候,常对着月亮静静地瞧,它像妈妈的笑脸,不管心里有多烦恼,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飘呀飘,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飘呀飘。”

当饥肠辘辘浑身乏力的时候,守山就想起了川娃子胡卫国肩上扛着录音机伴随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舞曲狂妄地扭动自己身体时的样子,如今川娃子战死了,可是十八岁的川娃子还在守山的脑海里狂歌热舞。

“嗖嗖嗖”的声音划破燥热的空气,守山抬头看天空,那是兄弟部队的炮火正在对敌军阵地进行炮火覆盖,难不成赵连长还会借着炮火的掩护,带着战友们回来带走兄弟们的遗体?真的那样的话,说不定自己还有被战友们发现并救回去的希望。

一个夜晚过去了,黎明的清凉之后,又是潮湿和闷热。守山感觉到自己断腿的创口处似乎有什么在蠕动。守山躲在灌木丛里,慢慢解开缠绕伤口的绷带。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了,绷带解开之后,一股恶臭让守山自己都觉得难闻。

蛆,是蛆虫在伤口上蠕动,守山暗地里骂了一声,拔出匕首,狠了狠心,一条一条地把蛆虫从伤口挑出来,扔到一边。

看着腐烂的肉,看着腐烂的肉正在一点点地侵袭依旧鲜活的肉,守山从身旁的树枝上折了一截木棍,要在嘴里,左手扶着断腿,右手紧握着匕首,在腐肉前做了个一刀切下去的样子,却还是没有忍心切下去。

哎,守山感叹一声,把木棍从嘴里抓出来,扔在地上,背靠着树干,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了那首《月亮之歌》。

“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常对着月亮甜甜地笑,它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心里有多烦恼,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飘呀飘,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心儿像白云静静地飘呀飘。”

许久之后,守山又睁开了眼睛,慢慢挪动身体,捡起了丢掉的木棍,再次咬在嘴里,左手扶着断腿,右手紧握匕首,看准了腐肉,一咬牙,一闭眼,一刀下去。

“啊——”守山差点儿喊出了声。

剧痛之后,守山看见断腿的创口又开始流血了。

哎,管不了那么多了,要么死在这里,要么爬回去。守山把准备好的草药放在嘴巴里嚼了又嚼,忍着痛,把嚼烂的草药涂在了伤口上,用绑腿再次绑住了伤口。

炮击停止了,丛林依旧潮湿闷热,山峦间看不见一个移动的身影,哪怕是敌人,也全然不见踪影。

守山休息了片刻,摇了摇腰间的水壶,还有不到一半的水了,听炮声传来的距离,要爬到界河,起码还得一天一夜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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