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一回

观歌舞郑王享清福

阅上表宋帝有谋划

花影婆娑多姿,水色清澈潋滟,茉莉飘香,莺鸣燕舞。郑王府内丝竹声声,笙箫齐奏。凉厅里大周氏怀抱烧槽琵琶,白玉一般纤细的手指拨弄丝弦。她二十三四岁年纪,一头乌黑的长发绾起高髻,上面插着一朵白色牡丹。衣裳纤薄,白雪般的肌肤似隐似现,当真是烟轻丽服,雪莹修容,纤眉范月,高髻凌风。如此妆扮,正是她自创的高髻纤裳,首翘鬓朵。琵笆丝弦在她如葱似玉手指拨弄之下,发出声声清越之音。她弹着琵笆,目光流转,眉目传情,始终不离上首的李从嘉。李从嘉面带微笑,耳闻悠悠琵笆之声,目睹歌姬妙曼舞姿,如痴如醉。

李从嘉才思华瞻,学贯古今,文采清丽,诗词歌赋,无不精通。比之父亲李璟,犹有过之。大周氏虽然年长一岁,但是通晓音律,犹善歌舞。李从嘉填词吟唱,大周氏编曲起舞,真是琴瑟和鸣,相得益彰。虽然成亲已经有四五个年头了,但是夫妻二人仍然如胶似漆,风花雪月,爱意竟然与日俱增,须臾分离不得,俨然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曲音过半,张洎行色匆匆而来。他二十五六岁年纪,嘴大眼小,额头饱满,看上去十分精明。他博览群书,精于诗词,与李从嘉格外亲近。及至近处,道:‘“郑王,出大事了。”李从嘉正自神游物外,身心与音律交融,目光与美眸碰撞,张洎这么一打岔,顿时雅兴全消,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找我有事?”张洎神情焦急,道:“郑王,出大事了,你怎么还有闲心在王府里看歌舞听音律?”情急之下,语气不由自主的高了几调。李从嘉不以为然,道:“如今天下太平,能有甚么大事?”张洎使了使眼色,李从嘉会意,摆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罢。”歌姬和乐师们欠身退下。

李从嘉瞥了张洎一眼,道:“可以说了罢。”张洎终于道:“太子薨了。”南唐国主李璟共有十子,太子李弘冀乃是长子,李从嘉排第六。李从嘉乍闻噩耗,先是一惊,随即嗤之以鼻。原来他与李弘冀虽是一脉同宗的亲兄弟,但是缘份浅薄,兄弟之情不但不深厚,而且深有嫌隙芥蒂。李弘冀受封为太子之后,心中并不踏实,为了防范从前的皇太弟、后来的晋王李景燧卷土重来,为永绝后患之计,一不住二不休,用毒酒鸩杀了自己的二叔。其心肠之狠毒,手段之卑鄙,可见一斑。不仅如此,为了防范下面的弟弟们觊觎自己的太子之位,也及尽压制之能事。每次到弟弟们的家里,话里话外都杀机必现,及尽恐吓之能事。李从嘉原本懦弱胆小,自是不敢招惹这个双手沾满亲人鲜血的混世魔王,每天过得提心吊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自号‘钟山隐士’,表明心际,没有野心。即便如此谨小慎微,还是害怕李弘冀甚么时候会送来一杯毒酒。李弘冀一死,悬在头顶上的利剑不见了,不仅没有悲戚之情,反而浑身轻松,问道:“太子身子素来强壮,没病没灾的,怎么忽然就死了呢?究竟是甚么时候的事?”张洎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大约是昨晚的事。”顿了一顿,又道:“听东宫的太监们说,昨晚子时,忽听得太子大叫三声‘皇太叔’,接着便倒在床上了。太监们上前查看,但见太子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满面惊恐之色…”李从嘉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张洎信誓旦旦,颔首道:“东宫的太监们众口一词,千真万确。”

李从嘉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道:“这大约就是佛说的因果报应罢。”张洎冷笑一声,道:“太子用毒酒鸩杀晋王,招致人神共愤。晋王死的冤屈,阴魂始终不散。太子看到了亡灵,终于被活活吓死,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虽是初夏时节,外面骄阳似火,但是听到这里,大周氏还是隐隐感到一阵阵寒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李从嘉怕她受了惊吓,道:“我们有话说,你且先去歇息罢。”两名侍女上前,接过烧槽琵琶,服侍大周氏离去。

张洎道:“太子死得不迟不早,正是时候。”李从嘉见他满面笑容,奇道:“看你的样子,怎么有些幸灾乐祸?”张洎微微一笑,道:“我不是在幸灾乐祸,而是在替郑王高兴。”李从嘉不明所以,犹是满天雾水,问道:“替我高兴甚么?”顿了一顿,长叹一声,又道:“太子近来与我不善,是因为防着我抢他的太子之位,其实他想错了,我本无心过问国事,只想醉卧山泉,吟诗花溪,观舞对弈,作词填曲,做个无拘无束的闲散亲王。”张洎嘿嘿一笑,道:“郑王想超然物外,当个不问人间事的世外神仙,只怕不能如愿。”李从嘉皱眉道:“为甚么不能如愿?”张洎笑道:“看来郑王真的是当局者迷啊。”顿了一顿,又摇头晃脑道:“陛下有十个儿子,郑王排行第六。上面的几个哥哥先后夭折,现在太子又死了。按照长幼之序,太子之位必然非你莫属。”李从嘉性情柔弱,降生至今都没有雄心壮志,从来没有觊觎过太子之位。只想学张敞画眉,享受闺房之乐,摇了摇头,道:“哪却未必,我下面不是还有从善、从镒、从谦、从信吗?国主要立太子,竟可从他们中间选一出来。”张洎道:“从镒他们几个年幼,不足为虑。”皱了皱眉头,脸上不无忧色,又道:“倒是从善,他虽然还不满二十岁,但是曾随钟谟出使过大周,颇受陛下器重,能与郑王一较高下者,除了他再也没有第二人了。”沉吟片刻,又道:“如此天赐良机,郑王说甚么也要奋力一搏,争到太子之位。事不宜迟,立刻进宫,莫要给从善捷足先登了。”李从嘉殊无先下手为强之心,摇头道:“国主何等精明?如果冒冒失失跑到国主面前瞎打听,国主必能识破,反而弄巧成拙。”

张洎问道:“然则郑王有甚么高见?”李从嘉看着张洎道:“我的主意是以不变应万变。”张洎急得蹦脚,道:“在家里等着,这算甚么好主意?郑王想想,你不急,万一从善急呢?说不定他早就到了陛下身边。”李从嘉淡然道:“我淡泊名利,从来没有想过与谁争夺太子之位。再说世间万事讲究的是缘分,是你的终归是你的,推也推不掉,赶也赶不走。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费尽心机也是枉然。顺其自然就好,做不成太子,我也没有甚么损失不是。”张洎道:“话虽如此,可是现在争的不是一幅画一本书,而是南唐的千里江山。你心境邝达,一尘不染,从善也是这样吗?说不定他已经捷足先登了。”李从嘉正色道:“我与从善素来亲近,他的为人我十分洞悉,他不是野心勃勃之人。”喟叹一声,又道:“晋王和太子因何而死?”不待张洎回答,续道:“还不是太子之位闹的。”顿了一顿,又道:“我们只剩下兄弟五人了,我不想为了太子之位闹得兄弟反目成仇。”张洎见他不为所动,急得几乎跳脚。他之所以如此上心,其实有自己的小算盘。李从嘉成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理所当然要重用自己这个知己朋友。他如果对太子之位视而不见,成全了别人,自己的仕途也无依无靠。前程系于李从嘉一身,紧要关头,如何不着急上火。

正在这时,一名仆从领了一名太监走了过来。李从嘉问道:“是国主命你来的?”那太监颔首答是,李从嘉又道:“国主有甚么吩咐?”那太监道:“太子薨了,国主请郑王去东宫为太子守灵。”李从嘉道:“我这就去,国主只吩咐我一人给太子守灵吗?”那太监道:“国主说几位皇子都去,另有别的太监去其他皇子那里传话。”李从嘉道:“我换了素服就去东宫,请你回宫回复陛下。”那太监答应一声,道:“小人告退。”张洎道:“且慢,国主还有没有别的口谕?”那太监摇头道:“没有了。”张洎虽然大失所望,但是仍然没有死心,又道:“国主有没有提过,再立谁为太子?”那太监摇头道:“没有。”张洎微微一笑,道:“若是有的话,还请传个话,郑王必有重赏。”那太监道:“我记下了。”言罢告退而去。

张洎道:“给郑王换身素服,准备马匹,郑王要去东宫给太子守灵。”那仆从答应一声,又是叫人准备素服,又是叫人给马匹套上马鞍。李从嘉换上素服,步出王府,骑马往东宫而去。那仆从牵着缰绳在前面带路,张洎则跟在骏马后面。

东宫里到处挂着白幔白幡,太监宫女们都换上了孝服。李弘冀的棺椁停在正殿,一群僧人在旁边念诵经文,超度亡灵。李从嘉进殿,上了三支香,心中默默说道:“太子,你教唆别人,用毒酒鸩杀晋王,自己也被吓死了,这是因果报应,要怪只能怪自己心肠狠毒。望你轮回转世,做个好人,赎此生之罪孽。”刚刚起身站定,礼部的官员上前行礼,道:“见过郑王。”李从嘉道:“国主命我们兄弟几人给太子守灵。”礼部官员道:“该怎么做,还请郑王示下。”李从嘉道:“我不懂这些事,国主怎么吩咐,礼部照做就是。”礼部官员应声说是,吩咐太监搬来五个锦墩,只是拆了外面的锦布,换成白布。官员们陆续上香,李从嘉则以亲属的身份还礼。

这时李从善走了进来,他二十岁不到,身形略瘦,一张长脸,眼睛虽然不大,但是眉毛却又粗又浓。他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六哥’。李从嘉微微一笑,指着旁边的锦墩道:“坐下。”李从善答应一声,上完了香,坐在了李从嘉身边,叹了口气,道:“太子身体一向硬朗,几天不见,竟然薨了,真是世事难料啊!”言下颇多感慨。李从嘉道:“谁说不是?”顿了一顿,又道:“太子薨了,就剩下咱们五兄弟了,既为手足,缘分不浅,以后要相亲相近。”这句话是有感而发,李从善闻得这句推心置腹之言,心中生出一丝暖意,颔首道:“六哥所言极是,既为手足,就是前世的缘分,有所谓兄弟齐心,其力断金,以后咱俩兄弟五人一定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傍晚时分,张洎走到李从嘉身边,道:“郑王,请借一步说话。”李从嘉见他神情神神秘秘,心中大惑不解,走到殿外,问道:“有事吗?”张洎道:“现在这个时候,与其守着一个死人,不如守着国主。”李从嘉道:“国主要咱们兄弟守灵,岂能擅离职守?”张洎见他还不明白,只得说得更加透彻一些,道:“郑王怎么不想想,国主国主,一国之主,谁做太子,毕竟是国主说了算。与其守着一个死太后,不如侍奉好国主。”这句话再明白浅显不过,太子甚么都给不了,与其守灵,不如孝敬国主。眼见李从嘉迟疑不决,只得道:“郑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虽然李从嘉没有野心,但是经不住张洎怂恿,只得硬着头皮求见李璟。

李璟问道:“你去过东宫没有?”李从嘉回道:“儿已经去过。”李璟又道:“丧事办得怎样?”李从嘉道:“有礼部的人操办,没有出甚么差错。”李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甚么。李煜见他神情疲惫,道:“国主节哀。”李璟‘哼’了一声,道:“弘冀受了惊吓而亡,也算罪有应得,我一点也不哀,何来节哀?”儿子死了,身为父亲原本不该说如此绝情的话。其实李弘冀桀骜不驯,与李璟风流倜傥的人品格格不入,李璟素来不喜欢这个长子。只听得李璟又道:“弘冀怂恿别人用毒酒鸩杀晋王,简直是丧心病狂,死了倒好,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李从嘉闻得此言,心中默然。

李弘冀下葬之后,群臣纷纷上书,请立太子,以安国本。翰林学士钟谟上疏,说道李从嘉信奉佛教、懦弱少德,请求立李从善为太子。李璟勃然大怒,流放钟谟至饶州,改封李从嘉为吴王,以尚书令的身份参与国事,入住东宫,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太子了。李从嘉成为太子,自己这个故交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张洎欣喜若狂,按耐不住激动之情,三步并作两步,飓风一般奔向郑王道喜,满面堆笑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李从嘉原本没有野心,机缘巧合之下,从皇子摇身一变,成为了太子,欣喜之情甚至不如得了一首上佳的诗词,微微一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没有追名逐利之心,成为太子,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不值得恭喜贺喜。”张洎笑道:“天意,此来天意,冥冥之中上苍要殿下将来继承皇位,绝非人力所能拒绝。”

正说之间,李从善走了过来,行礼道:“恭喜殿下迁居东宫。”李从嘉见他神情小心翼翼,微微一笑,道:“七弟来给我送行吗?”李从善颔首说是,又道:“钟谟上疏的事跟我无关,请殿下明察。”李从嘉终于知道了他为甚么诚惶诚恐,是怕自己日后挟私报复。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想到了从前。李弘冀每次登门到访,自己何尝不是心惊肉跳?往事历历,如在目前,他于心不忍,当下温言安慰道:“钟谟是钟谟,七弟是七弟,我分得清楚。太子之位不见得就是我的,不过是国主选了我。你如果这样惶恐不安,叫我如何自处?”张洎有一百个心眼,当下见风使舵道:“殿下崇信佛道,第一等宅心仁厚,就算弟弟们有些过失,也不会下手。”李从嘉道:“不要听他胡说,我最是看重血脉亲情,今生今世绝不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事。”

自从柴荣驻军长江北岸,耀武扬威。赵匡胤率领军马渡过长江,然后平安返回江北,李璟就知道长江天堑挡不住如狼似虎的周军了。打是打不过,那就只有躲了。为国祚长久之计,决计迁都洪州。洪州穷乡僻壤,远远不及金陵繁华富庶,除了枢密使唐镐赞同迁都,群臣都上疏陈说利害,异口同声的反对。李璟这次没有随波逐流,而是乾纲独断,执意迁都。升洪州为南昌府,建为南都。留太子李从嘉监国,自己则率领文武群臣,浩浩荡荡迁往南都。

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代周自立,建国大宋,南唐称臣如故,舍弃显德年号,该用建隆年号。大宋建隆二年六月二十八日,李璟病逝于南都长春殿,时年四十六岁。李从嘉继承皇位,更名为李煜,尊母亲钟氏为圣尊后,立大周氏为皇后,遣中书侍郎冯延鲁入宋进贡。

冯延鲁在王继恩带领之下走进别殿,眼见赵匡胤坐于殿首,当即上前行礼,道:“臣南唐中书侍郎冯延鲁见过陛下。”赵匡胤点了点头,问道:“先国主病逝了?”冯延鲁欠身道:“是,先国主迁往南都之后就病了,原想回金陵,哪知竟然不幸病逝。”赵匡胤一阵唏嘘,道:“朕即刻遣使赴南唐吊祭先国主,并恭贺现国主袭位。”冯延鲁道:“现在的国主已然袭位,乃是先主第六子,原名‘从善’,现改名为‘煜’。现国主有个请求,请陛下准允。”赵匡胤道:“你说。”冯延鲁道:“现国主请求陛下,准允恢复先国主的皇帝名号。”赵匡胤心想反正李璟也已经归天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当即准允,并赐谥号: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

冯延鲁道:“陛下气度恢宏,臣心服口服。”捧高奏表,又道:“这是国主上陈的奏表,请陛下过目。”王继恩接过奏表,交给赵匡胤,道:“官家请过目。”赵匡胤凝目阅览,奏表写道: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馀尘,远慕夷齐之高义,既倾恳悃,上告先君,固非虚词,人多知者。徙以伯仲继没,次第推迁,先世谓臣克习以方,既长且嫡,俾司国事。遽易年华,及乎暂处豫章,留居建业,正储副之位,分监抚之权。惧弗克堪,常深自励,不谓奄丁艰罚,遂玷缵承,因顾肯堂,不敢灭性。然念先世君临江表,垂二十年,中闲务在倦勤,将思释负,臣亡兄文献太子从冀,将从内禅,已决宿心,而世宗敦劝既深,议言因息。及陛下显膺帝籙,弥笃睿情,方誓子孙,仰酬临照。则臣向于脱屣,亦匪邀名,既嗣宗祊,敢忘负荷?惟坚臣节,上奉天朝,若曰稍易初心,辄萌异志,岂独不遵于祖祢,实当受谴于神明。方主一国之生灵,遐赖九天之覆焘。况陛下怀柔义广,煦妪仁深,必假清光,更逾曩日,远凭帝力,下抚旧邦,克获宴安,得从康泰。然所虑者,吴越国邻于敝土,近似深雠,犹恐辄向封疆,或生纷扰,臣即自严部曲,終不先有侵渔,免结衅隙,挠干旒衣。仍虑巧肆如簧之舌,仰成投抒之疑,曲构异端,潜行诡道。愿回鉴烛,显谕是非,庶使远臣,得安危恳。这道即位表有三层意思,一则袭位乃是巧合,二则上奉天朝不敢有异心。其实最重要的是第三层,与吴越深有嫌隙,望赵匡胤明辨是非,不要轻信吴越。赵匡胤看完奏表,不置可否,淡淡道:“朕知道了。”

冯延鲁退出别殿之后,赵匡胤命王继恩传见赵普。王继恩来到枢密院,眼见赵普正在批阅公文,当下走上前去,道:“赵枢相,官家传见。”‘官家’一词始于汉朝,指的是朝廷或者官府,而非君王。真正用来称呼君王,始于魏晋南北朝。与陛下、天子等称谓比起来,显得和蔼可亲一些。赵普放下手中公文,道:“知道了。”站起身来,又道:“走罢。”王继恩亦步亦趋紧随赵普,他虽然只二十出头,但是在皇宫里呆了十来年,服侍过郭威、柴荣、柴宗训三位君王。到赵匡胤这里,已经是第四位君王了。他从小就像猴精似的,这时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圆滑无比。他满面笑容,道:“一有大事,官家不与范相公、王相公、魏相公他们商议,独与枢相商议,看来满朝文武大臣,官家只信任枢一人。假以时日,枢相一定能够拜相。”赵普现在的官职是枢密副使,俗称枢相。他敛足止步,凝目而视,神情似笑非笑,又似乎十分严肃,问道:“你还知道甚么?”

王继恩欠身道:“小人还听说官家视枢相为宗亲,太后也十分看中您。官家与枢亲密无间,就像亲兄弟一般。”赵普也不避讳,点了点头,道:“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居然知道的还不少。”王继恩道:“都是听说的。”顿了一顿,又道:“小人年轻,不知道轻重,万一说错了甚么话,做错了甚么事,还请枢相指正教诲。”赵普见他神态谦恭,巴结之情,显露无遗,点了点头,道:“你年纪轻轻就能服侍官家,既是的福分也是机遇,官家做事严谨,眼里最是揉不得沙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说假话,更不要耍小心眼。”王继恩欠身道:“小人受教了。”赵普点了点头,道:“遇上难解的事,可来问我。”王继恩见他愿意接纳自己,受宠若惊,连声说是。

来到别殿,赵匡胤把李煜的上表交给赵普,道:“李璟归天了,他的第六子袭位,该名为李煜了,这是他的上表,你看看。”赵普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冷笑道:“李煜这是话里有话啊。”顿了一顿,又道:“表面上说与吴越不和,请官家不要相信吴越,其实是在提醒官家,不要轻举妄动。”赵匡胤也看出了上表里的深意,不然也不会交给赵普过目,点了点头,道:“上表言辞绵里藏针,就是不知道李煜其人也是否坚韧不拔。”赵普道:“官家打算怎么办?”赵匡胤雄心壮志,和柴荣一样的雄才大略、励精图治,一样的要削平四海,绝不会墨守成规,守着现有的土地得过且过。只是两者性情迥异,柴荣峻急严肃,刚烈似火,恨不得一天做完一辈子的事。宛然划过天际的流星,虽然璀璨夺目,光芒万丈,众星为之黯然失色,但是失之短促。而赵匡胤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临大事必谋后而定,绝不仓促行事。他的谋略和王朴的《平边策》不谋而合,一样的‘先南后北、先易后难’,先平定周边小国,最后收复燕云十六州。只是与柴荣的做法迥然不同,柴荣讲的是打。而他的谋略是能用钱赎回十六州就不打,因此设置了‘封桩库’,积蓄钱财。如果辽国不答允赎买,就散尽封桩库的钱财,招募天下勇士,与辽国放手一搏。若论谋略,柴荣只有开战一个办法,既是性情使然,也是国力孱弱所致。而赵匡胤的办法则更加变通灵活,文为武用,武为文用,更加高明一些。他知道削平四海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不能急于求成,国内局势稳如磐石之后,方能放心大胆对外用兵。他昂然道:“既然李煜言辞谦恭,我暂时不会对南唐用兵。”顿了一顿,又道:“我要削夺诸异姓王的爵位。”赵普深表赞同,道:“官家早就该如此了。”大宋建国以来,削夺藩镇、罢禁军宿将兵权,实行更戌法等皆出自赵普的谋略。削夺异姓王的爵位,自是十分赞成。

议完国事,已是傍晚时分。赵匡胤道:“太后的病久不见好,随我去看看太后。”赵普心中一阵黯然,点了点头。自杜太后生病以来,王皇后一直朝夕服侍,替赵匡胤尽孝。来到滋德殿,王皇后迎上前来,赵普当即见礼。赵匡胤道问道:“太后今日如何?”王皇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今日气色更差了,精神也越来越不济了。”闻得此言,赵匡胤一阵心如刀绞,赵普道:“太后福缘深厚,一定会化险为夷,只要渡过这一关,寿数必定绵长,官家莫要悲伤。”赵匡胤叹了口气,道:“就怕渡不过眼前这一关。”转头又对王皇后道:“太后睡下了没有?”王皇后道:“太后刚刚喝了小半碗粥,已然睡下。”赵匡胤见她神情疲倦,知道是服侍杜太后累的,道:“你累了,回去歇息罢,今晚我服侍太后。”王皇后点了点头,道:“官家不要累着自己。”赵匡胤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杜太后忽然染病,虽然用尽了天下名贵的药材,但是仍然毫无起色,不仅如此,病势竟然越来越重。她闭眼躺在塌上,眼眶和脸颊陷了下去,而且面色暗淡无光。宫女们见赵匡胤行来,当即行礼。赵匡胤怕吵到杜太后,轻声道:“太后睡下了吗?”一名宫女道:“太后刚刚睡下。”说着搬来一个锦墩放在榻边,赵匡胤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杜太后,似乎生怕她忽然消失了似的。过了一会,杜太后咳了起来。赵匡胤连忙上前扶她坐了起来,温言道:“太后可是有甚么不适?”杜太后摇了摇头,赵普吩咐宫女拿来一床放在床头。赵匡胤扶着杜太后靠在被褥上,转头道:“太后的药呢?”那宫女道:“小人现在就去拿。”言罢快步而去。

杜太后微微一笑,道:“官家很忙是吧?”赵匡胤道:“再怎么忙,儿子每天也要抽出时间侍奉太后喝药。”杜太后道:“有宫女服侍,官家不必每天都来。”赵匡胤道:“儿子一天不来,就放心不下。”杜太后看到了赵普,又道:“则平。”赵普上前,欠身道:“太后,臣看望你来了。”杜太后微微点头,道:“难得你这么上心。”赵普道:“臣看太后气色尚好,再将养一些时日,必然好转。”杜太后苦笑一声,道:“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你不用安慰我,这一病只怕是好不起来了。”赵普微微一笑,道:“太后太多虑。”赵匡胤道:“是啊,太后只管安心养病,这个病就像恶人一样,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小症候而已,太后自己不要气馁。”杜太后最近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感觉到时日无多,知道赵匡胤是在安慰自己,不想叫他难怪,道:“我不气馁。”正说之间,那宫女端来汤药,赵匡胤接过,一勺一勺喂了杜太后喝下。

冯延鲁回到金陵,觐见李煜。李煜问道:“宋帝看了上表,说了甚么?”冯延鲁道:“宋帝看完国主上表,只是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李煜追问道:“没有别的了?”冯延鲁摇头道:“没有了。”李煜站起身来,踱到殿下,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思考甚么。冯延鲁问道:“国主在想甚么?”李煜道:“看来宋帝和周世宗一样,皆为狼虎之辈。”冯延鲁心中一惊,道:“何以见得?”李煜道:“吴越屡屡犯我疆土,还在两国交界处部署重兵,极有可能是受了宋廷的指使。”冯延鲁亦有同感,附和道:“臣看百分之百是受了宋帝的指使,否则南唐与吴越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为和周世宗即位以来,屡屡与南唐作对?”李煜道:“宋帝野心勃勃,亡我之心不死啊。”冯延鲁神情惊惶,急道:“咱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罢?”李煜神情刚毅,重重‘哼’了一声,道:“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南唐绝不是好欺负的。你出使宋朝的时候,我与大臣们都商议过了。为了抗衡宋朝,要以己之长克彼之短。”冯延鲁问道:“请教国主,己之长是甚么?彼之短又是甚么?”李煜道:“北人骑马,南人乘船,自古皆然。江南河道纵横,湖泊星罗棋布,水军正是我们的长处,也正是宋朝的短处。”冯延鲁摇头叹息,道:“南唐的水军早就被周军打得一败涂地,已经名存实亡了。”李煜正色道:“名存实亡了可以再重新组建,立刻新建‘龙翔军’,训练水军。”冯延鲁应声说是,接着问道:“国主准拟命何人训练龙翔军?”李煜不答反问,道:“你有甚么人选?”冯延鲁沉吟片刻,道:“国主觉得皇甫继勋如何?”李煜刚刚即位,不知皇甫继勋有何过人之处,问道:“他有甚么战功?”冯延鲁道:“他没有多大功劳,不过他的父亲皇甫晖却是个能征善战的大奖。当年皇甫晖退守清流关,伤于宋帝剑下,无论周世宗怎么劝降,始终宁死不屈,不愧铁骨铮铮的硬汉。正所谓虎父无犬子,皇甫晖不屈不饶,皇甫继勋也不会差,因此臣举荐他训练水军。”

李煜刚刚即位,满腔热血,雄心勃勃,发誓要重振南唐的雄风,当即召见皇甫继勋。皇甫继勋兴冲冲觐见,行礼道:“臣见过国主。”他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威猛,颇有几分西楚霸王的英武气概。李煜十分满意,点了点头,道:“为甚么召见你,你应该知道了个大慨罢。”皇甫继勋道:“臣听说国主要新建龙翔军,要臣训练。”李煜颔首道:“你父亲皇甫晖是名将,家学渊源,你必定熟读兵书。”皇甫继勋挺了挺腰板,道:“国主说的一点不错,先父是一员虎将,臣不但学到了他十分本事,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国主把龙翔军交给臣,算是找对人了。”皇甫晖精通兵法战阵,乃是久经沙场的猛将,但是皇甫继勋却是虎父犬子,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皇甫氏家资富庶,他纵情声色,整日与歌姬舞女打情骂俏,流连忘返。除了长像威猛,其实没有半点过人之处,不仅如此,还有吹牛的毛病。李煜也是第一次见他,不知道他的深浅,眼见他信誓旦旦,不禁深信不疑,当下命其训练龙翔军。皇甫继勋领命,兴高采烈上任去了。

九月时节,朵朵桂花点缀于树叶之间,散发着馥郁香气。田间麦浪此起彼伏,宛若波涛滚滚的黄河之水。树梢间果实累累,池塘里鱼肥藕美,正是收获的时节。十七日,杜太后终究没有熬过去,在滋德殿去世。赵匡胤乃是孝子,当天哭得眼睛通红,眼眶都肿了。赵匡义劝道:“官家,太后已然辞世,不要太伤心了。”赵匡美只十四五岁,而且并不是能说会道之人,只反反复复道:“请官家节哀。”赵匡胤长叹一声,道:“纵使我是君王,号令天下,可是也有力有未逮之处,用尽了天下奇药,也救不了太后。”失落之情,形于辞色。赵匡义道:“此乃天数,非人力所能为,官家已经尽力了。”赵匡胤拍了拍赵匡义的肩膀,又摸了摸赵匡美的脑袋,道:“父母都已经辞世,现在只剩下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了。”赵匡义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赵家家世并不显赫,根基浅薄,能取代大周,建国大宋,皆因柴荣晏驾的太早,运气上佳,因此格外看重手足亲情。赵匡义说出了他心中所想,大为欣慰,肃容道:“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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