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线杆下

在离我家不远的十字路口,有一根三角形的水泥电线杆子,那是在抗战前法商电力公司留下的,在些地方水泥已经因风化而剥落了,露出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方型钢筋。在我童年时,这种三角形的电线杆是很多的,现在已经逐渐被圆形的电线杆所替代了,而这一根却依然矗立在这里,继续发挥着余热。

我每次走过这里,总要看上它一眼,不是因为这电线杆子有什么特别,而是在这根电线杆子下面,埋藏着一个有关我自己的故事。

我的第一次恋爱就是从这根电线杆子下开始的,也是在这根电线杆子下结束的,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一直把这段感情珍藏着。

那是在七十年代的最后几个年头里,百废待兴,什么问题都亟待解决,而恋爱,这被文学家们当作永恒的主题的东西,在当时的政治家乃至准政治家的眼里,却成了同柴米油盐一样的一个问题。在政治气氛极其浓烈的场合,那些身穿灰色中山装的人会亲热地拍着你的肩膀,悄声地问道:“小伙子,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现在听起来象隐语一样难懂的话,在当时是人人都听得懂的。个人问题,在这里是指婚姻恋爱。美好的爱情生活竟然被当作问题来解决,这不能不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我们的初恋是从悲哀中开始的。

我忙于革命,至于是革谁的命,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不过自己的命却是确确实实被革去了整整十年。步入而立之年依然孓然一身,于是就有人关心起我的问题来了。一个休息天,我被人领到电线杆子下,不一会儿,又有人领来一位姑娘。“你们自己去走走吧。”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

她不算漂亮,也绝不难看,姣小的身材,一双丹凤眼,鼻子不高且调皮地向上翘起。接下便是我们两人各自通报姓名,介绍经历。

她叫M,是属于修地球那一族的,刚刚回城,既未立业,又未顾及成家。当然,我们不能在电线杆下干站着,只得漫无目的地走着,机械地一问一答。我对她没有好感,也没在恶感,就象在长途列车上遇着一个同路人一样。出于礼貌,我约她下次再出来走走,她没有回绝,也没有推托,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提出五天之后,见面的地点仍在这电线杆底下。

以后,我们便一周左右见一次面,见面还是在老时间老地方。活动的内容大体是看一场戏,看一场电影之类,偶尔在散场之后吃点夜点心什么的。那时上海几乎没有夜生活。八点一过,街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了,公园也不开放。

M姑娘每次约会都很准时,从来不摆姑娘的架子。她的穿着很随便,通常是一件紫色的棉袄,外加一条腈纶的短围巾,胸前还戴着团徽。我俩慢慢地接近了,走在街上开始手拉手了。每次分手时,我们照例走了电线杆下,讲定下一次见面时间,随后她向东,我向北走了。

这种日子维持了近两个月,同事们已经觉察到我的细微变化,说我已经开始新的里程了,而我只是笑而不答,因为事情还没有到可以挑明的地步。

我有意向M姑娘挑明这一点。那天我似乎很兴奋,设计了好几种提出的方案,最后决定还是用比较含蓄的办法来表示:邀她上我家来玩。

在看完了第四场电影之后,手拉着手走到电线杆下,开始讨论起下次见面时间了。“我想邀你上我家去玩玩,我父母也很想见见你。”按照当时的惯例,互相上过门,得到家人的认可,便被认为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了。我期待着她能答应,但她如果推辞,我也有思想准备,因为我们毕竟相识不久。但她却提出了一个使我十分难解的题目。

“我恐怕配不上你。”

我以为她在说客气话,并没有感觉到这话的严肃性。

“这怎么说呢?”

“我条件不好。”

我松了一口气,我想接下来的话无非是她刚刚从农村回城,没有个人积蓄,家庭负担较重等等,这点我并不担心,按照当时的标准,我家可算得上中上条件的,经济上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经济条件怕什么,靠自己的劳动会好起来的。”我故意这样说,我不愿炫耀自己的家庭条件,更不愿有人冲着的我的经济条件而来。

“不是经济条件,是政治条件。”

我感到问题的严肃性了。

“你不是共青团员吗?”

“可是我出身不好。”好平静地回答。

“什么出身?”

“资产。”

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握着她手的手也慢慢腾腾松开了。

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这细微的变化,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但终于没有流出来。

“我会影响你前途的。”

我没有勇气说“不”字。

在当时,这确实是一个很难表态的问题,况且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我只能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

“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是我的错,我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应当告诉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我说了几句安慰性的话,当然都是套话而已,话的本身不错,但在我与她之间,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而最实质的问题是:我回避了邀她上门这件事,只是相约十天后在这老地方见面。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我不时地嗅自己的手,手上还散发着油脂的香味,我是从来不用油脂的,这油脂的香味显然是她留下的。

我忘不了她那双眼睛,在路灯昏暗的灯光下,充满了泪水,又充满着企盼。

她没有过错,这不是她可以选择的,然而我是可以选择的。

当老板的女婿,这对于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工会干部,无疑是一种堕落,这种堕落是不可原谅的。我无法摆脱这种思维定势,在感情和理智的冲突中,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求助于组织,希望能够得到倾向性意见,让我走出困惑。但我的希望落空了,回答是既不提倡也不禁止,说的还是一番套话,同我向她说的大同小异。我有些度日如年了,在惴惴不安中迎来了第十个夜晚。

我想失约。但我忘不了她那双眼睛,要是让她独自站在电线杆下,那泪水一定会流下来的。我还是按时站到了这电线杆下。

我希望她失约,哪怕是迟到也好。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这个地方,避开这道难解的人生选择题。但她还是按时来了,依然穿着紫色的棉袄,戴着闪光的团徽,她象往常一样,朝我微微一笑,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各自就影片的内容谈了些观感,近乎是在寒暄了。直到走到电线杆下的时候,我委婉地告诉她,我心里很乱,想安静一段时间,她似乎很理解我,默默地走了。

大约过了二十多天,M姑娘托人捎信给我,说她理解我对她的冷落,她还在等着我去约她。

我本来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来淡化这一印象,最好是希望她另有所爱,但得到这一口信后,我更加不安了。我不能让一颗无辜的心为了我而在流血。我究竟是很革命呢,还是很自私呢,我连自己都无法回答。这时,我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我只想快点见到M姑娘。

她还是按约定的时间来了,依然平静得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而我在五分钟前就不停地看表,不停地朝好来的方向踮脚企望了。

我们依然象过去一样,每过一周左右见一次面,或者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去参加一个什么晚会,或者肩并肩地走上一段,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似乎双方都另有所思,似乎在等待什么。我们依然在电线杆下见面,在电线杆下分手。

春天来了。记得那天M姑娘换下了紫色的棉袄,穿了件藏青涤卡的两用衫,本来就瘦弱的身子显得更姣小了,她把高帮皮鞋也换下了,穿了双方口的黑布鞋,个子似乎比以往更显得矮一点。我想,她穿上中跟鞋一定会更漂亮些——那时高跟鞋还没有流行——我很想替她买一双。我甚至在想象,将来我们举行婚礼时,将是如何的场面。

我拉着她的手,肩并肩走了一段。我提议找个地方好好谈谈,说真的,我是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能走出徘徊,有所进展的。

晚上公园不开放,那时又没有茶座酒吧舞厅这一类场所,唯一可去的地方是肇嘉浜的林荫道。可到那时一看,每条凳子上都坐了人,也有一条凳子上坐两对的,各自说着悄悄话,既不怕被人听见,也不去听别人在谈些什么。我们也只能效仿,找了一条只坐了一对的凳子,靠另一头坐下了。

照例是我先说,大意是我们相识时间已经不短了,我们的年龄也已经不小了,应当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接着我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家庭情况,主要优缺点,她默默地听着。我没有掩盖自己的短处,甚至还有意把不利条件作了些强调,目的的希望她不要有过高的期望值。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在入党审批会上宣读入党志愿书,把美好的爱情当作问题来解决的,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

我说完以后,该是她说了,可她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便说时间不早了,还是回去吧。我们还是挽着手肩并肩往回走,直走到电线杆子底下,也就是我们每次见面和分手的地方,她郑重地对我说:“我们还是分手吧。”她显得异常的平静。

“为什么?”

“我配不上你,会影响你的前途的。”她还是那句话。

我不知她说的是不是真话。究竟是我的坦率使她受不了,还是我的条件低于她的期望值,或者她确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

说心里话,与她结合,我是有顾虑的,与她分手,又有些舍不得。虽然是她提出的,我心里好受点,但毕竟是我有负于她,是我往她的伤口上撒了盐。

她要走了。我请她别说配不上我,应当说看不上我,这样我会好受些,对她也会有利点,她没有反对。她还对我表示歉意,说是交往了一段时间,让我破费了不少,很不好意思。我想再送她一程,她没有同意,我也没有坚持,就在这电线杆下,目送她消失在浓重的夜幕之中。

回到家里,我手上依然还残留着油脂的香味。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是感到解脱,还是感到内疚,我也说不清楚。

以后,每走过这根电线杆子的时候,我总要看上它一眼,似乎M姑娘还会向这里走来。我觉得自己扮演了周朴园的角色,似乎在内心深处,还有几分真诚。

不知什么时候,这根三角形的电线杆子也被圆形的电线杆代替了。这十字路口的氛围变了,已经无法找到当年的痕迹来了,唯有在我的心中,仍然埋藏着这无法磨灭的伤痕。

作于1993年5月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