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加湖纵横3.15万平方千米，冬天气温达到了零下三十多度，位于东西伯利亚南部。
徐观光脚站在冰湖上，这感觉不真实。
不远处站了一个留着白色胡子的俄罗斯人，手里拎着徐观的鞋子，大笑着让他走过来。
“Евгений！（尤金）”徐观冷得直发抖，上下俩排牙都在发抖。
“哈哈哈——”俄罗斯人发出雄厚明亮的笑声，“我们还是用中文吧，你的发音一点也不标准。”
尤金摇晃着手里的鞋子:“你太让人扫兴了——在这样的天气里游泳才是最好的！”
“哈哈——”又是一声大笑，尤金把鞋子扔到远处，开始脱掉身上厚厚的衣服，他的皮肤通红，前胸处长了大而密的浓毛。
“扑通！”尤金一头钻进凿好的冰洞里，溅起冰凉的水花，随后他又探出个脑袋来。
“胆小鬼！”他做了一个鬼脸，看上去幼稚极了，那表情在他苍老的脸上充满了滑稽。
徐观对于这位不怕死的六十岁老人无可奈何，咬着牙冲向另一边的湖面，一下扑在了鞋子上。
这里太冷了，徐观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跟着尤金来这里度过在地球上最后一个冬天。他们在一个无人区建了一座木屋子，周围没有任何防御措施，徐观并不希望哪天推门而入时看见一只浑身黑乎乎的大熊，所以他坚持着时刻带着猎枪的原则。
他此时就带着这把VPO-101狩猎步枪，不过现在只有做拐杖的份了。这一个月以来他们光是上山狩猎就用掉了不少子弹，在五天前他们遭遇了一次灰熊的袭击，徐观在恐慌中打掉了所有的子弹。
尤金懒得去和湖对面那帮人打交道，所以在来时就准备好了所有生活物资，足够撑过一个冬天。
灰蓝的冰面透着点绿，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痕迹，充斥着斑驳的白色碎冰。冰湖表面并不平整，但远处始终有一层似有若无的白色雾气，仿佛将这片湖彻底隔离人世。没什么黄色的暖光，却有一种真正超脱社会的大自然的冷冽。
自由，自由得彻底。
尤金是一个退役的空军军官，这个大老粗最讨厌的就是参和人类里的是是非非，他觉得只有在空中独自飞行的时候，才是纯然的无拘无束。
“你为什么不去做宇航员，或者做个星际流浪者，星际移民也行。”徐观用一根棍子无所事事地扒拉着火堆里的碳火。
“宇宙太浩瀚了，”尤金摇摇头，这不像他平时会说的话，“人类多渺小啊——我虽然从没上过太空，但我能感觉到，宇宙的浩瀚给人类带来的压迫和恐惧绝不是用自由就能抵消掉的。”
“我追求自由无非是希望在社会里翻滚一翻后，还能有自己的时间去感受脱离社会后的生活。”
“我也会孤独，你也会，人们都会——走上了岔道体验一番也总归是要回大道走的。”
徐观感觉今天的尤金异常地反于常态。
“你的病好些了吗?”徐观问。
“还有半年了，六个月，人要死的时候倒也真能看得通透，三个月感受自由，三个月回他妈的社会感受险恶，这就是人生啊——哈哈——”他发出一个极其夸张的弹舌音，又从怀里拿出一瓶烈酒。
“哈哈哈。”
他的脸涨得通红，闪烁的火光在他的脸上一明一暗。明的时候照亮了他脸上每一处皱纹与乱毛，包括于他灰色的眼珠子；暗的时候照样能看清那些细节，却多了几分沧桑。
徐观的心头莫名涌上一层黯然，眼睛紧紧盯住火堆，听着它噼噼啪啪的声响。
“这个冬天一过我就要去DH-042了。”
他看见尤金怔了一下，转而又带着一种爽朗和明亮，像一杆黑色的老烟枪，被擦得透亮，里面却也是通透的。
徐观只告诉他自己要去太空了，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
“042……是什么地方？”
“是人类建造的最大的加速器基地，在一颗矮行星上，离这里……”徐观耐心地解释着，说到这里却顿住了一会儿。
“很远。”
“有多远?”他的眼睛里印着火光。
“光走了很多年才会走到的远。”
尤金渐渐沉寂下去，他没什么高学历，但也能理解那个远是什么意思。
“祝你好运。”
“谢谢。”
尤金安静了很久，直到上床睡觉前也是如此。
“徐。”尤金正拿出一双厚袜子往脚上套。
“怎么了？”徐观两只手枕着躺在对床上看着他。
“没什么，”他原本脚上就穿了一双袜子，再套上一双看上去就像水肿了一样，“晚上冷，注意点。”
“哦。”徐观偏过头去看窗外，深蓝色的天空渐渐隐没在冰面上，漫天繁星。
两个月后他们去了伊尔库茨克机场，徐观在那里见到了尤金的女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干练女青年。他们在飞机上聊了很多，徐观知道她在“地球视野”天文台工作。
“‘地球视野’在哪?大空间站上吗？”徐观问。
“对，”她说，“你在中转站上应该能看到。”
“我们该走了，”尤金招呼着这边，“徐，回见！”
“回见。”徐观向他招手，又转过头说，“再见。”
“再见。”
徐观目送他们离开了机场，他现在要去另一个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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