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长！”
肖仲达回头看到之前因为崴脚而离开战斗的小吴，此时他的内心激动不已，因为他想起了还有不少自己的战士在一开始的战斗中就被送进了医院。“小吴，其他人呢？”
“医院里就剩我一个人了，他们有的已经回国了。有的……”小吴没有继续往下说，哽咽感让他无法说出下面的话。肖仲达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排长，二班长他们呢？”小吴看着一个人回来的排长，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些预感，但不死心的他还是继续问道。
“他们牺牲了，都牺牲了。”肖仲达颓然的坐在窗台边。
“为什么会这样？打仗前不都说越南人都是猴崽子，都是软柿子好捏的很吗？为什么他们还会死？”小吴略带癫狂的吼叫道。他感觉到自己被欺骗了，因为这一句谎言让他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战友，他却不知道这个谎言从何而来。
肖仲达突然想起了开战伊始，自己曾经也在战壕里和毕忠良提到过，认为此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打服越南人，现在想来自己还是轻敌了，自己的轻敌换来的是血的代价。
安抚好小吴崩溃的情绪，也就到了晚餐时间。小吴和肖仲达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气氛降到了冰点，两人谁也不愿意开口说话，这也让肖仲达想起了在自己出门前自己和弟弟争吵的场景，现在想想那会多好啊。
几天后，在护士们的悉心照顾之下，肖仲达终于可以独立起身并且慢步走了。这段时间在小吴和其他战友的开导下，他也暂时的慢慢走出了战争阴影，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或许很快他又会崩溃。这就是战争最丑陋的地方，他会用武器杀死一个人，更会用精神摧垮一个人。
小吴每天的任务就是陪着肖仲达慢慢的到处溜达，在小吴这个话痨的带领下，肖仲达的话也慢慢变得多了起来。但是失去战友的痛苦他从来没有忘记，只是暂时压抑在了内心的一角，等待着下一个时机再次爆发。
“对了排长，我在医院里好像找到一个你认识的人。”小吴头一拍，突然想起了刘妍，他始终没有忘记帮自己结婚快成老大难的排长介绍对象这件事情。
“嗯？我认识的人？”肖仲达抬头看了一眼小吴，感慨道年轻真好，仗打到现在都还不忘记和小护士搭讪。
“是啊，就医院里有个护士，她也认识你说的那个叫什么普的诗人，而且总感觉你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呢。”小吴还是记不住普希金的名字，对他而言的确是拗口了一点。
“认识他的人多了去了，为啥说我一定认识。”肖仲达咯噔一下，冥冥之中他好像感觉到可能是徐昕妍，但是转眼又打消了自己这个愚蠢的念头，是啊，学过普希金诗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局限于只有徐昕妍一个人。
“就有这个感觉，她一听我提到你就很生气的样子。”小吴仰着头回忆着那天和刘妍搭话的时候对面的一举一动。“之前对我还挺热情的，但自从他问完我你叫什么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病房，都是喊别人替她来了。”
“她姓什么？”此时此刻肖仲达基本可以确定徐昕妍就在医院里。开心兴奋之余又有些难过，开心的是时隔这么多年终于得到了徐昕妍还活着的消息，并且还很巧合的在同一个战场上。然而难过的是，这么多年她还是在怨恨自己，是啊，那件事情换做自己的话一样也不会原谅对方的。
“姓刘。”小吴吃着碗里的鸡蛋，只顾着低头扒饭。
“还有什么特征码？”肖仲达夺过小吴的饭碗，他有些不敢确定，但是直觉又告诉他一定是她。“说完再吃。”
小吴不满的看了一眼见色起意的肖仲达，“她身上有一股味道，骆驼身上的味道。”提到骆驼，小吴又垂下脑袋，对于小吴而言，骆驼是酷似父亲的存在，在进入部队后，骆驼一直都是照顾自己并且会在难受时都自己开心的人。
“骆驼的味道？”肖仲达回忆了一下“烟味？汗味？还是他洗衣服用的洗衣粉的味道？”
“嗯，就是烟味。”小吴终于想起来那个味道来自于哪里，以前自己无比讨厌的来自骆驼身上的味道，现在却想闻也再也闻不到了。
“那应该不是吧。”肖仲达实在很难将香烟和徐昕妍联系在一起，他的脑海里还停留着那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仙女，一个仙女怎么又会和俗人解闷用的香烟联系在一起呢？同样他也没法想象出当年那么爱干净的女生会在身上留下烟味。“尽瞎操心，以后不管你的事情尽量少管闲事。吃饭吧，早点吃完早点睡觉。”
“谁多管闲事了？”小吴从肖仲达手里夺过饭碗，不满的朝他撇了撇嘴，抬头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正在给病人加餐的刘妍“排长排长，人就在那，你看那。”
肖仲达回过头去，与回过头的徐昕妍四目相对，他缓缓放下手里的饭碗，站起身来“昕妍。”他轻声呼喊道，十三年的变化让他不敢随意相认，眼前这个容貌相似的护士身上却透着徐昕妍不曾有过的干练和冷漠，她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样的看着自己。
徐昕妍看着眼前人，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只是按照顺序照顾每一个受伤的伤病员，轮到肖仲达的时候她也只是微微一弯腰，似乎并不认识他一样，直到照顾完最后一个她才走出病房大门。
“小吴你先吃，我等会回来。不许偷吃我的菜。”肖仲达说完便扔下筷子就往外走去。
“等会怕是就不回来了。”小吴一边看着两人，更加笃定了内心他们俩一定认识的想法，一边筷子在肖仲达碗里夹走一大块鸡蛋，“不吃白不吃，不吃也浪费。”
走到门外，肖仲达看到熟悉的徐昕妍此时此刻正叼着一个香烟坐在医院外的草地上，看着远处的月亮呆呆的愣神，丝丝飘起的烟和黑夜融汇成了一副美景，随风飘摆的短发拨弄着那颗已经沉寂已久的少年的心。
“昕妍，是我，肖仲达啊。”肖仲达喉咙有些黏腻感，失而复得的感受让他不太能相信这也是真的，他也悄悄的走到徐昕妍身边，他不想破坏眼前看似完美的景色，虽然这里仍是战区。
“离我远点，要坐的话可以坐到那边去。”徐昕妍冷漠的拒绝了肖仲达准备坐下的肢体请求，熟练地掐灭一根烟，又快速的点起一根烟。
“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肖仲达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两只手就像刚长出来的一样反复的在裤腿上摩擦，仿佛这样就能消解掉现在这般尴尬的气氛。
“就这么过来呗，找了户人家随了人家的姓，然后改名字进了部队。”徐昕妍头也没有转，字里行间也没有特别跌宕的情绪起伏，宛如刚刚认识的朋友一般。
“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回去看看，我前段时间回家的，你家全翻新过了，你爸也洗清污名了，政府还在找你想你回去替你爸爸接受道歉。”肖仲达只想一股脑的把所有的事情全部讲给徐昕妍听，但换来的仅仅是徐昕妍的一句：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杀人犯。没有资格替我爸爸洗刷冤屈，而且现在洗刷还有什么用吗？”徐昕妍转过身来，冷眼看着肖仲达。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对他才会让自己这么多年已经碎裂的心变得舒服，这十三年间的委屈和痛苦只有她自己品尝过。
“昕妍，我知道你恨我。但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你，我知道当年我对你造成的伤害非常大，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后悔。我一直在找你，他们都说你到这里来了，所以我一路跟着来了，我找了你十三年，昕妍，我真的很想你，十三年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肖仲达激动地有些许语无伦次，短短的一句话重复了三四遍。“其实我一直有样东西想要给你。”肖仲达从军装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团用布包好的东西，上面还残留着些许已经干涸的血渍，他不慌不忙的将布打开，里面是一封又一封的信，他整理好每一个翘起的边角，然后递给了徐昕妍。
“昕妍，这十三年里，我每一秒都是在忏悔中度过的，我每一次想你就会写这么一份信，这些信也是我十三年活下去想要找到你的精神支柱。”
徐昕妍接过信件，只是草草看了几眼，然后将信折叠起来，一撕为二，一直撕到纸张碎片像雪花一样从指缝中溜走，随后原样的塞回了肖仲达的口袋里。肖仲达看着被风吹起的一片片纸花，内心不由的一阵酸楚，十三年，自己又有多少个十三年可以继续等待呢？
“然后呢？你指望就一句对不起然后我会不顾一切的原谅你或者说重新爱上你？肖仲达，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一点？我不是机器更不是廉价的商品，我的存在不能再给你带来白面或者山芋干，我不想听你讲以前和家，是你毁掉了我美满幸福的家，是你害得我妈跳进井里的，是你害的我爸上吊自杀，我的头发难道不也是拜你所赐？你现在跑到我面前和我提我的家，我的家在哪呢？难道勾起一段伤心的回忆对你来说是一种快乐？看到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得我你很满意？你是不是打仗把脑子打坏了，还是这么多年都不会和女人聊天说话了。”徐昕妍内心中把这段话想了无数遍，但等到真正事实要讲出来的时候却是出奇的冷静，她只是微微冷笑着，说出了心中多年以来的酸楚。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多年我一直再找你，现在见到你了，我只是想和你说一句对不起而已。”肖仲达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我不接受。”徐昕妍站起身来，走到肖仲达面前，就当肖仲达抬起头的一瞬间，一记耳光就扇在了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让他一瞬间从喜悦中跌落至谷底。“这巴掌是你欠我的，是你害死我母亲的。”徐昕妍说完，几行清泪伴随着巴掌一同落在身上。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你要再找我还会有第二巴掌、第三巴掌、第四个巴掌，直到你不来找我为止。”徐昕妍说完，擦去眼泪便准备回到病房内。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肖仲达从蒙圈中缓过神来，追到徐昕妍身边。“当年看到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肖副排长，问这些问题的时候动动脑子，你觉得我会在大白天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吗？”徐昕妍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只留下还在原地错愕的肖仲达，就仿佛所有的精神支柱都在这一刻被抽干。自己十三年的支持最这一刻被摧毁的干干净净，他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让自己坚持走下去的东西。他很想找一个烟，来发泄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但入院的时候已经被全部没收，无奈的他之后坐在尚有余温的草地上。
“我不配得到她的原谅。”许久之后，肖仲达坐在刚才徐昕妍做过的地方，得出了这么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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