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秋风扫落叶

文盛二年初秋,太阳渐渐收起了她火辣的眼神,转而用较为温和的目光俯瞰着大地。每当金风徐来,枝头的败叶便会随风飘零,乌云也会借着风势升到空中,展露出自己日趋强大的威力——或遮蔽天光,或赐下梅雨。

午后,中书舍人毕恒贴近正在批阅奏折的公义王说:“王爷,毛枢密和唐御史来见。”宋启愚搁下毛笔,轻轻揉了揉酸涩的眼皮,说道:“若无机密要事,他们是不会叫你来预先通报的。传他们进殿吧。申鲁、伍晋,你们在殿外守着,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入内。”申、毛二人答应一声,跟着毕恒去往了殿外。

不多时,毛迪和唐明渊急匆匆地跨进了殿门。他们本欲行礼,却被公义王制止。宋启愚指了一下身边的座位说:“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事,坐下说吧。”唐明渊捧出几份文书,献到公义王案上,说道:“王爷,这是河南监察使纪国正弹劾巡抚余天锡和其子余冠楠的奏折,以及纪大人搜集的一些证据证言。因事涉王爷近臣,学生才将之密报给了毛枢密。”毛迪也拱手说道:“又因此事重大,微臣不敢声张,现将奏折送至大殿,请王爷的示下。”宋启愚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站起身,急迫地问道:“谁?余天锡?你们,你们先大概说说这个河南巡抚犯了什么事。嗷,坐下吧,坐下说。”毛迪略一拱手说:“启禀公义王,余天锡在出镇河南的前两年里,建警巡,修工坊,办三学,促生产,还是做了不少实事的。只是,他那个长子早些年一直跟着邝玄姐丈一家在济南生活,在余先生弥留之际才去到晋阳。故而,天锡觉得亏欠这个儿子,随倍加宠爱。天锡巡抚洛阳后,就托警巡督办姚凯提携自己的儿子。姚凯管带了余冠楠半年时间,觉得此子不是可造之材,但又碍于情面,便将其打发到信阳邓泽处任职。王爷也知道,邓泽喜结交、会经营,自然不敢怠慢了巡抚的公子。他不但给余冠楠安排了光州警巡督办的差事,还经常悄悄向余冠楠行些贿赂,后来甚至明目张胆地赠送银钱。那余冠楠本就品行不端,现在又有了实权,俨然成了光州的土皇帝。他在当地敲诈客商,盘剥百姓,又开设赌场、妓院,谋取私利。特别是去年,他为了一个戏子,在园子里对一群徽州来客大打出手,结果殴伤了三条人命。他怕事情败露,竟命警巡捕拿了在场的几十个人。”宋启愚拍案怒道:“这还了得!本王怎能容忍这样的败类祸害地方!”唐明渊也一拱手说:“邓泽得到汇报后,不但没有为冤屈者主持公道,还授意手下驱逐了几个关键证人。余冠楠见没了人证,就下令将捕拿来的几十个人全都拉进深山处死。幸亏警巡之中还有人良心未泯,带着几个徽州客趁乱逃跑了,才使得这个案子没能被完全掩盖。此事由信阳按察李跃然报到了省里,余天锡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便压下了该案。他还行文内阁,欲把李跃然调往南阳任职。河南监察使纪国正几次劝谏余天锡无果,这才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上报到了御史台。”宋启愚紧咬着牙关,面色铁青地说:“本以为建立了严密的监察制度,就能让官员忌惮,百姓安乐,怎成想人的自私执念竟然如此顽固。”他轻抚了一下自己的白色蜗痕,又说:“也许,在这件事里,天锡本人的恶念并不强。他……然而,他的关系网里破了这么一个大洞,这个人就根本不配获得本王的信任。但是,余先生……在遗表中对我情深义重。我又怎能让他亡灵不安呢?这……”宋启愚把奏折摔在桌子上,绕案疾走,内心非常痛苦。近旁值守的杨道忍不住劝慰说:“王爷切莫气坏了身子。末将以为此事未必是真。俗话说‘刁民难治’。王爷还是应该派员前往查证才是。”宋启愚突然站定,转头喝道:“什么‘刁民难治’!我只见过难治的官,从没见过难管的民!自战争结束,老百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敢到处惹是生非了不成?他余天锡贵为一省的巡抚都不能掩盖的事,会是普通的小事吗?你,想为余天锡父子开脱,你跟他们什么关联?”杨道被吓得真魂出窍。他两腿一软跪伏于地,磕头如捣蒜地说:“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末将与余天锡确无瓜葛。末将是忠于王爷的呀!”宋启愚也觉得自己说话有些重,随摆手安慰他道:“咳。杨道起身。本王不是这个意思。”毛迪赶紧上前把宋启愚扶回座位,并说道:“搀杨将军起来。王爷不是冲你。王爷这是心里着急,无处发泄。其实,也难怪王爷恼怒。普天下的百姓刚对咱们有了信心,怎么经得起底下人这么肆意糟践,更何况,这个做恶的人还是余天锡。”宋启愚长叹了一声说:“哎,不过,杨道最后的那句话没有说错。本王应该派员前往查证。”他又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承循,本王将此案交给你去查。”毛迪急忙跪倒说:“微臣领命。”宋启愚又说:“为了减小阻力,你去支会内阁,调邓泽往汝阳任职,别叫他在信阳碍事。同时,升李跃然为光州知州,协助你收集证据。另外,对于余冠楠只查大事,不纠细节,越早铲除这样的无赖,对地方越有好处。而对余天锡,则务必把他的犯罪事实查证清楚,再按律治罪,以令天下人心服。”毛迪再次拱手说:“请王爷放宽心,微臣这就去办。”这时,一股凉气打阶前略过,殿角上的铃铛被金风吹动,发出了悦耳的响鸣声。其后,又有几点微雨飘落,润湿了红墙金瓦间的楼台殿宇。

入夜,云收雨歇,皓月千里。毛迪把属员邢锋、李文超、宋兴、侯良叫到府内,吩咐他们依令行事。

十几天后,毛迪带着邢锋微服出现在了光州的大街上。他们先信步造访了几家店铺,又品尝了几样当地特色的小吃。邢锋点指着左右的摊子铺面说:“大掌柜,看上去,这还是个热闹地方咧。可咱千头万绪的,该从何下手呢?”毛迪笑笑说:“你啊,还是少历练。咱白天逛大街听听百姓都说什么,晚上下赌场看看这城里谁耍横,基本上就都弄明白了。”邢锋嘻嘻一笑说:“还是大掌柜有主意。怪不得您让我记下刚才听的那句顺口溜,什么‘三十不交二百五,下月初一就逮捕’呢。”毛迪呵呵笑道:“这就是那家伙敲诈商户的佐证,只要我们顺着往下摸,还愁查不清楚情况吗?”

二人继续向前,见有家茶叶店,便抬脚走了过去。邢锋开口叫道:“店家,来生意了。”一个细白面皮的男人喜眉笑眼地迎上来说:“二位财神爷快快里面请。小店经营上等的毛尖茶。您二位一看就是大主顾,随便看看尝尝,价钱咱们好说。”他一边向店里让着人,一边对屋后喊道:“家里的,烧水泡茶,招待财神爷啦。”一个背着孩子的丑女人先麻利地擦抹着桌案,又端上茶来,给毛、邢二人斟上,笑着说:“二位贵人尝尝,这是今年的明前毛尖,是俺们茶场里产的上等货色。俺再去给恁们拿些煮熟的栗子当点心吃。”毛迪拱手说了声“有劳”。那掌柜的则往桌上抱了几罐子茶叶,笑眯眯地说:“二位财神爷瞅瞅。这一罐是顶级茶,是雇十四五岁的漂亮小女孩采摘,又请老师傅炒制的,喝起来香,回味还甜,是送礼自饮的好东西啊!”邢锋吹着手里的茶杯问道:“这茶什么价?”掌柜的赶紧回道:“俺们一座茶场象这样的顶级茶一年也就能出个三四斤,您若是诚心要的话,就二两八钱银子一斤。”这时,那个丑女人把一碟煮栗子放到桌上陪着笑说:“客官尝尝俺家的板栗。您要是觉得价钱贵,也可以要这种,是俺们这些年轻媳妇采的。其实品相上不差的,喏,您瞅瞅,也是三个叶一个尖。只要一两八钱银子一斤。”邢锋喝了口茶,调侃道:“这小女孩们得多漂亮啊,采的茶竟然贵了一两银子。”茶叶店老板嬉皮笑脸地说道:“二位财神爷不知道,俺们这地方水土滋润,那小姑娘长得呀!啧啧,水灵得很呢,自然采出的茶也漂亮。”一旁的丑女人白了男人一眼,没好气的说:“怎么,想水灵姑娘了?你可要知道,张老二要不是因为喜欢漂亮妞儿,又逛窑子又听戏,还瞎显摆,也不至于被警巡逮去,落到现在这地步。”毛迪心中一动,追问道:“老板娘说的是去年警巡打人的事吧。那你给我讲讲,究竟是咋回事呗?”见老板娘犹豫,他又摸出一块十两多重的大银放到桌上,解释道:“我就是想听听这段戏园打架的趣事。你只要好好讲,你家的茶呀,我至少要这个数的。”白面皮男人见了银子,脸上乐开了花,边拿银子边说:“小人就知道您是财神爷。您先喝茶听故事,小人这就给您称茶去。家里的,我最稀罕的就是你。你好好给财神爷讲讲这事啊。”丑女人又白了男人一眼,端起茶壶给毛、邢二人添了些水,又剥了几个栗子递过来,这才说道:“您老不知道,自公义王剿灭了真义教,废除了茶叶的禁榷制度,俺们光州人的日子可是好过多了。不过,要说这男人啊,也真不是东西,只要有了钱,肚子里就长了花花肠子!哎呀,您瞧,我,我可不是说您二位大官人啊。我是说我那掌柜的。要不是我家门头高,又把他看得紧啊,还不一定有多少脏事呢。这不,前面街口的张老二早几年喜欢泡妓院,把他爹留下的一所大房子都败进去了。后来,他大哥为了约束他,就给他买了个采茶女当老婆,还把自己名下的车马行给了他,叫他好好过日子。可这张老二贼性不改,过了没多久,又迷上了一个戏子。您想想,那小春梅是人家余督办捧起来的,咋能看得上他张老二呀。这余督办还了得吗,那是省城余大人的公子,连县令见了都得磕头的,手下还管着三四百号警巡,出来进去威风得很呢。也该着张老二倒霉,去年……”刚说到这里,女人背上的娃娃突然哭闹了起来。茶叶店老板赶紧提着几盒包好的茶叶走到桌前,陪着笑说:“娃醒了,叫她先去给娃喂奶。小人给二位财神爷接着讲。”毛迪挥挥手说:“没事,没事,谁讲都一样。”那女人轻施了个万福进屋去了。白面皮男人把茶叶推到毛迪面前说:“财神爷,这是五斤上等的明前茶,只多不少。您过过目。据小人所知,张老二那天去戏园看戏,因没钱请小春梅吃点心,被一帮徽州客商嘲笑。他气不过,就转回家里拿银子。可等他再回去的时候,园子里面已经打起来了。据说是余督办刚进戏园就瞅见一个徽州老客拉着小春梅动手动脚。余督办当时就火了,命令手下上去就打。那一帮徽州人觉得自己人多,又有钱,也不肯认怂。象这种情况,你要是个明白人,就别往前凑了,可张老二竟然还钻到了后台,直到看见出了人命才知道往外跑。再往后,人家余督办叫来了警巡把戏园子里没跑的人都逮走了。这些被捕者的下场小人不太清楚,只说是没见活人回来。象这,你张老二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就在家老实待着呗。他可好,跟朋友喝酒时,吹牛说自己看见了打人的过程。结果,被邻座的几个警巡上去就按翻了。亏得他有个好大哥,上下打点。那警巡队的潘伍长才没有把他放在戏园打架案里上报,而是以开店不交税的罪名,把他关进了县衙大牢。”邢锋探身问道:“那这个张老二现在还在牢里吗?”店掌柜给二人续上水,又说:“还在里面呢。您想想,这人命关天的事,人家潘伍长能白饶了他?听张家老大说,得凑足三百两银子才能给张老二赎身。这不是个小数目,不砸锅卖铁咋能凑够呀。”毛迪轻轻抿了一口茶问道:“店掌柜对张家的事怎么这么清楚啊?”就听里屋传出那个丑女人的声音:“还不是他惦着人家的老婆。张家大爷为了筹钱,要卖那个水灵。他还想花五十两银子讨个小呢。”店掌柜哂笑着摇头说:“你看,你看,我那就是凑个热闹,不是真的要讨小……”恰在此时,又有客人走进了茶叶店。毛、邢二人没再多问,随道了声“感谢”,便提着茶叶从店里走了出来。

到了僻静处,毛迪低声吩咐道:“店家说的跟纪国正上报的基本能对上。恐怕余冠楠殴伤人命、乱杀无辜的罪名是跑不掉了。你去给李跃然传令,提审张老二等一干人犯,密捕潘伍长等涉事的警巡。咱得先把确切的口供拿到,才好下令抓那个恶棍。”邢锋赶紧躬身拱手说:“卑职明白。”

第二天傍晚,毛迪带着部将侯良跨进了光州最有名的斗发堂。就见前院有近百个赌徒正围着哄叫:“叨它,叨它。用爪子抓!哎呀!那边,攻那边。红毛,上啊。先用膀子扇它,再用嘴巴啄它……”侯良伸脖子一瞧,原来在场院中间用木栅栏圈出的一片场地里,两只炸了毛的斗鸡正扑扇着翅膀相互跳跃、冲撞。侯良自语道:“斗鸡。”一个赌场里的掮客见有新人进来,笑着迎上来说:“二位爷,想玩啥?今天斗鸡是最后一场了,没法下注了。要不您随我到后院掷掷骰子,推推牌九?”毛迪微微一笑问:“有投注大的场子吗?”那掮客嘿嘿笑着说:“当然有了,您要投多大咱这儿都能承接住。”毛迪诧异道:“咱大周虽然允许赌博,但好像三十两以上的押注还是禁止的吧。”掮客显示出一副得意的表情说:“那是别处。在俺们斗发堂就算三百两一注也没人管你。俺们背后有余大老爷罩着。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毛迪冲侯良笑了笑说:“看来还是咱们孤陋寡闻了。这么大的注我们做小生意的可玩不起。要不咱就先看看,押几把小的试试?”掮客不屑地撇撇嘴说:“本以为是大鱼,原来是俩小虾米。那行,你们就随便玩。有事就说是我洪三爷罩着的。后院有掷色子、押大小、斗蛐蛐、推牌九,还有打麻将、猜美女,够你们玩的。”侯良向掮客略略拱手算做道谢。毛迪则漫不经心地走到斗鸡场前看热闹。

此时,在赌徒们的助威声中,两只斗鸡上下翻飞,缠斗正欢。几乎所有的人都眉开眼笑地叫嚷着:“再加把劲,红毛就赢了。今天能赚把大的了。”可突然之间,那只一直占据优势的红毛公鸡不知因为什么失去了平衡。对面的大黑鸡乘势扑将过来,一喙便啄破了红毛鸡的冠子,并用爪子将其推倒。此后的战局急转直下。没过一会儿,那只红毛鸡便被对手追得满场乱跑。赌场的三名判官先后举手,示意胜负已分。一个庄客高声叫道:“黑毛鸡胜。买定者一赔三,大发。”个别挣钱的赢家高呼着,跳跃着,显得非常兴奋。而大多数赌客却一边垂头丧气地往外走一边嘟囔道:“真他妈倒霉,这几天那只红毛就没输过,赶我一买它就趴下了。”毛迪摇摇头,凑近侯良说:“这个把戏,我年少的时候那帮襄阳的无赖就想让我帮着做。他们看赌客在哪边押的注大,就会在给鸡喂水时,做些手脚。”侯良恍然大悟说:“嗷,怪不得呢。”毛迪又小声说:“可惜啊,那只红毛鸡活不久了。”

二人正说话间,四五个赌场的打手揪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中年人从后院出来。他们把中年人扔到地上骂道:“你他妈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敢说我们昧了你一百两银子。你想在这儿立棍儿,那就是找死。”中年人捂着受伤的身体,淌着冷汗咬着牙说:“我早上存在你们柜上的明明是四百两银子,可赶到输了,你们却说我只存了三百两,我反倒欠了你们的钱。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你们就是强盗!这斗发堂就是贼窝!”几个打手冲上来对着中年人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同时还骂道:“你他妈不服气。打你个嘴硬的。你就没得存那些钱。再敢不低头,老子们把你押到警巡队,让你吃木枷……”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恶奴从斗发堂门外闯了进来。他们厉声吆喝着:“都躲开,躲开!余督办到。给督办让路。”毛迪和侯良顺着声音往门口一望。只见一个身穿蓝缎锦衣的白面青年手摇着折扇意气风发地走进了赌场。再看赌场里面,七八个管事人急匆匆奔到前院,跪倒就给白面青年磕头,口称:“奴才拜见督办大老爷。后院正房给您预备了全套伺候。请大老爷里面享乐。”余冠楠轻轻哼了一声说:“今天怎么乱七八糟的。以后象那种身上只有几两银子的穷鬼,都别让他进门。”七八个管事人赶忙又磕头说:“是是是,小人们全听督办大人吩咐。”余冠楠只“嗯”了一声,便要抬脚往后院去。刚刚被打的中年人向前爬了两步哭喊道:“督办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今早在他们柜上存了四百两银子,一天下来,小人竟输了三百四十几两,可他们硬说小人只存了三百两银子……”余冠楠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停,停,停。本督办问你了吗?你就在这儿嘚不嘚说个没完。”他转头对赌场管事的人说:“你们啊,老给我惹事。象这样的轰走不就完了吗。用得着在院子里吵吵吗?”几个打手听了这话,一边躬身说着:“小人不懂事。”一边上去架着中年人就往门外拖。中年男人歇斯底里地呼喊道:“你们还我的银子!冤枉啊!天理何在啊!”余冠楠冷笑道:“天理?在这儿老子就是天理。”随后,他便在众奴才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去了后院。

毛迪被气得脸色铁青。他冲着侯良一使眼色,压低声音说:“我在这里再转转。你去把那个人救下来,交给邢锋。我需要这个人的证词。”侯良点头示意后,转身便离开了斗发堂。

在其后的几天里,毛迪按照自己的想法,白天根据传闻到处打听消息,晚上则钻进具有官府背景的嫖赌窝点探看情况。他还叫知州李跃然、属员邢锋帮着审案,提取各种口供、证言,很快便把余冠楠敲诈勒索、欺压官民、草菅人命、枉杀无辜等罪名做实了。

七月三十日,毛迪早早地起身梳洗。他没有用早饭,而是直接对属员命令道:“宋兴、侯良,带上纸钱贡品,随我去祭拜祭拜长眠于此的弟兄。”宋、侯二将恭敬地答道:“是。一应物品都已备齐,末将们又命亲兵装载在外面的车上了。”

辰正时分,身穿白布麻衣的毛迪缓步踏上了通往山腰的笔直神道。两个亲兵在他身前扬起了万千纸钱。毛迪哀声大恸道:“参加淮南平叛的弟兄们啊!毛承循来看你们了。八年了,一晃八年了,你们长眠于此,可曾想起过我毛迪?这里群山环翠,地势开阔,石坊高大,祭台威风,你们可曾安然?从公义元年开始,咱家王爷就给大伙拨了专款,供应大伙酒食香火。平常拜殿里的供品别省着,弟兄们只管拿去享用,要是不够,你们就给我托个梦,我叫人给弟兄们送……”

大半个时辰之后,脸上尚有泪痕的毛迪回头望着肃穆的祭台,恨恨地命令道:“宋兴,带人把那个畜生抓了,押往京城治罪!再调兵抄了余冠楠及其走狗们的家,封了此地的妓院和赌场,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宋兴抱拳应了声“末将得令”,扯下腰间的孝带,取马骑上,飞奔而去。毛迪又对侯良说:“给李文超传令,在许昌秘密抓捕回京途中的邓泽,并命纪国正和姚凯把余天锡收受贿赂的证据整理齐。我几天后便到洛阳。”侯良躬身抱拳说:“末将马上去办。”

八月初五傍晚,满眼血丝的毛迪手拿两个木盒只身闯进了河南巡抚衙门的后堂。正用晚饭的余天锡被从天而至的毛迪吓了一跳。他赶忙出厅迎接道:“承循老弟,前日刚刚接到公义王的谕令,说阁下要巡视河南。哥哥就盼着你来呢!王爷近日气色可好?王妃和公子爷身体如何?听说晋儿给王爷做了侍卫,可喜可贺啊。嗷,你看我,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快快快,咱们屋里坐。哥哥这里有陈年的杜康酒。咱们今日一醉方休。”说完,余天锡拉着毛迪就往厅里走。

待进了屋子,毛迪长跪在地痛哭流涕说:“天锡兄长,承循对不起你啊!”余天锡惊道:“兄弟何出此言。咱们多年过命的交情,你可别吓唬哥哥。快起来,快起来。”毛迪挣脱余天锡的搀扶,又说:“兄长,承循并不是从汴京出发,而是打信阳查案归来。你家公子余冠楠,我已逮捕并押赴开封。他的犯罪证据,我也命人送给了王爷。我对友不诚,事兄不敬,面嫂不怜,见死不救,真是愧对兄长。”余天锡退后几步,颓然地坐到椅子上,悲伤地说:“哎,我也知道这个逆子早晚要出事。可是,我这个当爹的,又能怎么样呢?舔犊情深,我,我,我是真下不了这个狠心呀!”过了片刻,余天锡咬了咬牙,继续说道:“也好!这个小畜生不知死活,犯了国法,王爷和承循兄弟替我管教了。也省得我再为他提心吊胆了。我今夜便向王爷上请罪折,自求处分。”说完这话,余天锡又强打起了几分精神。他再次要来搀扶毛迪。毛迪赶紧磕头说:“承循感谢兄长宽宏。看来兄长并不想辱没余先生的家风。可是,可是,你,你看看这个吧。”说着,毛迪就将左手的木盒推到了余天锡脚前。余天锡躬身拿起木盒,打开一瞧。他的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此时,毛迪又连声质问道:“兄长,你前后贪污洛阳工坊七千四百两白银是怎么回事?你挪用治河款项两万两是怎么回事?你挪用河南军费一万二千两是怎么回事?你收受邓泽等人的贿赂三万多两又是怎么回事?我毛承循没什么见识。我想不通兄长干什么要聚拢这么多钱。我更不知道怎么把这些汇报给公义王!我进退无路,夜不能眠,特请兄长给我指条明路。”余天锡被诘问得张口结舌。他反复翻弄着木盒里的文书和证物,汗出如浆,低头不语。毛迪向前又跪爬了半步,诚恳地说:“兄长可有良方教我?”余天锡突然抬头说:“王爷看到这些证据了吗?”毛迪微微摇头说:“我不敢上报。我想象不出王爷失望到极点的样子。”余天锡面如死灰,低声言道:“他们每次给我送钱,我都想还给他们的,又怕有人说我不近人情。况且,他们给我的可没有这么多呀!象这里说的河工钱,我后来也陆续用在修堤坝上了不少。还有这陕州驻军和警巡的筹建款,我也是拨过钱的。还有潼关的修缮费用,我就是调用了一丁点,怎么就,就这么成千上万的了?”毛迪微微皱眉说:“有些款项对你这个封疆大吏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底下的军民来说那可比天还大。我这次途径小商桥驿站。你知不知道那里的驿卒因你减了他们的防盗款,他们已经有一年没有发饷了。这下面的层层盘剥,层层加码还不是你这个巡抚的一个随意举措造成的吗?”余天锡听到这里,跪倒说道:“哎呀,是我对不起弟兄们啊。”他又侧脸对毛迪说:“承循啊,你是我兄弟,又是巡察河南的钦差大臣,你可得救一救我呀!我保证,用最快的速度把省里的亏空都补上,把我手里的不义之财都退赔。你只要不将我的丑事上告,哥哥念你一辈子的情,你看行不行?”毛迪冷眼看着余天锡,咬了咬嘴唇说:“余大人,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想的是全身而退!你觉得吐出了赃款就不用承担罪责了吗?你想过余先生一世清名被你毁于一旦了吗?你想过朝廷的脸面往哪搁了吗?你想过王爷要怎么向天下人交代吗?”余天锡被喝问得瘫坐在地。他连着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哭叫道:“贪心鬼!王八蛋!护犊子!狗东西……”

毛迪将右手的木盒推到余天锡身前,愤怒地说道:“看看吧。咱们的老伙计,那些长眠在光州的弟兄现在都享用的什么!你和你的儿子连公义王拨给祭台的供奉专款都敢动。你对得起这些弟兄们吗!”余天锡捧起木盒打开一看,除去几把干草别无它物。他冲着南方重重地磕头说:“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啊!我余天锡忘恩负义,愧对王爷,又教子不严,令大家受苦。我不是个人,我就是个畜生啊……”

毛迪缓缓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哀伤地说道:“兄长的亏空我会帮着你还。我不会将你的罪责全部上报。我只会告诉王爷,余天锡受人蒙蔽又护子心切挪用了官银两千两。我昏聩无能,查证不清,也会自己请罪……”余天锡跪在地上不住地哀嚎道:“兄弟啊,哥哥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哥哥上对不起天地君亲师,中对不起王爷和兄弟你,下对不起战死的弟兄们啊!”

当晚,余天锡搬出了府内全部的金银细软、古董字画,命人拿去变现,上交府库,填补亏空。他又给妻儿、公义王、兄弟余天乐和毛迪留下了四封亲笔信,交代了自己的全部罪责,委托了自己身后的事情。

第二天卯正,彻夜未眠的余天锡在把官帽、官服、印信、金龟整齐地供奉在大堂上之后,便只身匹马奔出了洛阳城。

中秋节当天,留驻光州接管警巡事务的宋兴命人抬着三牲来到了祭台。在拜殿前,他看见一个身穿孝衣的人一动不动地长跪于地。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楚,那人手握着短剑已经刺穿了自己的胸膛。此时,山风萧瑟,千树起伏,鸡雀不鸣,秋草无形。宋兴匍匐向前,大叫道:“秋风扫叶无情事,江山千古有雄杰。余大将军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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