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奈何桥上,两碗孟婆汤

山上灌木丛生,只一条不甚明显像是由人踩出来的小路,掩藏埋伏在灌木丛里,很难叫人察觉。

一路细细排查,青槐眼尖的看到一株小树有两道不起眼的划痕。

“画神。”青槐压低了声音。

做记号的人十分谨慎,下手很轻,一长一短两道浅浅的痕迹,不像似用刀划出来的,不仔细分辨的话,以为只是树干本身在山林里饱受风吹日晒,表皮上破开的一点裂痕。

胡得行事缜密,他会直接制定好接头的地点。不会留下这类痕迹让别人来追查。如此看来,这山上还藏着其他人。

标记一路到达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地上简单铺了一些甘草,像是有人在此住过,人不多,最多不超过两个人。

青槐在山洞里探了探,很干净,查不到一丝妖气,想来不是胡得。

“会不会是那个黄衣精灵?”青槐说道。

“从迹象来看,倒是很有可能。”画神想不透其中缘由,此事涉及妖族和魔族,精灵为何会牵涉进来,按理,孱弱的精灵一族远远避开才是。

“该不会是他们也抓了精灵族的什么人。”除了这点,青槐也想不到其他的缘由了。

精灵么,他们是特殊的存在,精灵没有魂魄,亦无元神,身上的天地灵气无法为魔族所用,若说魔族存了动精灵一族的心思,多半是想夺取他们的珍宝。莹王后和岩桐住在画界,精灵界出事,不可能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继续向上面的山崖走去,远远看到峭壁上几棵枝叶繁茂的棠梨树向外生长,褐黄的果子结满了枝头。这几棵树生长的位置太过刁钻,寻常人根本无法上去采摘,倒是成全了鸟儿们,逢果子成熟,这里成了它们绝佳的觅食之地。

山崖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岩洞,青槐感受到有妖气从岩洞里传出。他和画神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画神的手中多了一副卷轴,将卷轴打开,让其覆在山壁之上,只见卷轴瞬间与山壁融为一体,他和青槐走进覆在山壁上的画卷之内。

画卷悄无声息地延伸至山岩的各个角落,画神和青槐两人从画卷之内走进岩洞。

山洞里聚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妖怪,其中并没有胡得的身影。青槐确定胡得就在山洞里,他闻到了胡得身上独有的气味;画神也可以肯定,九千多年前,九味真火烧过的气味,他永生难忘。胡得也是那场祸乱的亲历者,他当时身受重伤,差点死在九味真火里。

山洞的深处,他们找到了正在密谋的胡得和莫之西。胡得宽大的外袍里,半藏着被九味真火烧得发黑的右手。二人似乎谈的有些不欢。

“要是为了你的私欲毁了大事,别说我不放过你,整个魔族都不会放过你。”莫之西凶狠地瞪着胡得。

胡得冷哼一声,似乎并不把这不痛不痒的威胁放在眼里:“你们做的这些难道不是为了私欲?谁也别说谁。”

“至少现在还不能牵扯到画神。”莫之西说道。

“画神又怎么样,当年还不是一样差点死在你们魔族手里。”胡得觉得,现任魔王的处事之风多少还是有些稚嫩,不如前任魔王有魄力。

“听说画神如今的功力比之当年更胜一筹,不像某些人。”莫之西嗤鼻,眼神故意在胡得的右手上转了转。

胡得暗暗咬牙,功力再高又如何,还不是棋子一枚,可这话,他还不能说,于是说道:“反正都是早晚的事,怕什么。”

“你若一意孤行,那就别合作了,我不介意找青槐和画神聊一聊你做过的事情。”莫之西用眼神警告他。

“不怕计划泄露的话,你尽管去。”胡得耸了耸肩膀。

莫之西愤愤地拂袖而去。

山洞里只剩下胡得一人,青槐想走出画卷直接抓住胡得,判刑拷打,不信他不说出风樱的下落。却被画神拦住,画神告诉他,回去从长计议。

***

厌阦山北面,有一座上丘山,妘焫燊在山上寻了一个隐秘的山洞,在洞口设下结界,作白日里的休憩之地。

天黑以后,她来到与鹿荇相遇的地方,用法术搭起一个凉棚,煮上茶,点上檀香,摆上从上丘山上摘来的果子,等鹿荇出来。

不一会儿,鹿荇的马车从山壁里缓缓出来,停在凉棚前。

今日清晨与鹿荇分别后,妘焫燊并未走远,躲到一棵树上看鹿荇的去向,只见他坐着马车,直接走进山壁里面,想来,山壁上施了结界,可她明明检查过,没有任何发现。鹿荇每次出入,都坐着马车,看来,得找机会查一查这辆马车。

“仙子如今的灵力,破不了这里的结界。”鹿荇看穿妘焫燊的意图,喝着茶,淡淡地说道。

“也要等故事听完吗?”

鹿荇苦笑:“这个得看仙子的灵力恢复到什么程度了。”

妘焫燊:……

***

废墟之中,鹿荇在一个柜子中间找到两套完好并未被雨淋湿的僧服,一套换上,一套装上行囊。他决定下山先去母亲和老婆婆坟前祭拜,十年来,他几次下山,想到于情于理都应该去一趟,每每走到山下,脚下的土地像是施了咒术,牢牢地抓住他的双脚,如何也再不能向前迈进一步。或许是近乡情怯,他似乎听见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反复提点他,还没到时候呢。

寺庙离得并不远,他想,这次没能去成,下一次再去,下次不行,还有下下一次,这辈子,他总能上去一次。

即将踏上漫漫的未知之途,此生怕是再难回来,鹿荇觉得这一次是时候了。

一场大火,一场大雨,切断了所有的退路,推着他做出两个重大的决定——他也曾试想过来这凡间走一遭,应该走出去看看,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修行——停留在看得见抓得住的当下,他不愿去触碰陌生的远方。

山坡上堆满了坟包,杂乱没有顺序的胡乱罗列,像是随处找到一块空地,就地挖坑掩埋了事。按师父临终前的描述,鹿荇找了两遍,最后在三座相邻排列在一起的坟墓前停下。

木头做的墓碑,用墨水写上姓名和生卒年月,二十多年过去,字迹褪了大半,鹿荇依稀分辨出,中间这个是母亲的,左边的是老婆婆,当年师兄们立碑时向砂仁村的村民打听老婆婆的生年和姓名,村里人只知道她夫家姓周,于是,师兄们在墓碑上刻了一朵莲花,为她诵经超度,希望她早登极乐。至于右边的这个,墓碑是崭新的,看上去刚立不久的样子,上面没有名字,简单写了和尚二字,立于萧历十年九月十五。

鹿荇失神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大火吞噬整座寺庙,他无能为力之际,有一瞬,他想到过幸好镜尘已经离开,否则怕是要无辜受牵。这些年,他经历了太多的死别,从他还没出生,就率先经历了生离。第一次遇见家人,谈不上伦理请亲,但有着一层血缘的羁绊。不管怎样,他还是希望他往西的路上少些苦难。

九月十五,镜尘来到寺庙的那天,正是九月十五。

这不是巧合。

鼻尖传来一阵酸楚,鹿荇失声痛哭。有生之年里,他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刚出生不久,听闻老婆婆的噩耗时。

哭了很久很久,哭到嗓子沙哑,流干了泪水,这些年埋葬他人的同时,将悲伤一同埋进心底,如同这些高高堆起的坟墓一样,埋葬在最深处。

一场大火,一场大雨,冲垮了一切。

之后的路,鹿荇决定往东。

走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在万家灯火下落脚;穿过稻谷飘香的阡陌,在习习秋风里停歇;踏上巍然屹立的高山,在熠熠星辉下安枕;一路往东,往东,往东,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

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呢?或许是寺里只剩他一人开始,或许是师父和师兄们相继离世,或许是瘟疫发生后,又或者,是在更早之前。

似乎他这一世,注定孤独。

往东的路上,遇到也要往东去的人,那些人说,他们是去逃难,家乡发生了灾患。

他,终究还是给人带来了不幸。

于是,他往不毛之地的荒漠里走去,茫茫荒原,应该不会有人。他走了五天五夜,干粮和水早已用完,他又饿又累,又热又渴,脚下越来越沉重,一步也走不动了,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倒下,昏迷前最后的想法是,就这样死了吧,他终于可以摆脱宿命,不再拖累别人了。

醒来,白昼依旧,不是预期的幽暗的地府,从建筑的格局看,也是一间寺庙。

“你醒了。”一位年近半百的和尚端着水和食物走进来。

“这是哪里?”

“广漠寺。”

“多谢师兄的救命之恩。”鹿荇双手合十,生平第一次,他说着心口不一的话。

“不必客气,该是我谢谢你才是。”

鹿荇的双眼里满是困惑的神色,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在这里守了三十多年了,等到接替我的人,我就可以解脱了。”

然后,鹿荇成了广漠寺的守护者,等待下一任接替者到来,他就可以圆寂。

第一年,他在沙漠里救了一名迷失方向的赶路人,他以为自己可以就此解脱,没想到,那人被风沙卷走,不知所踪。

第二年,他又救了一个人。

第三年……

第四年……

他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害人,每一个为他所救的人,最终都不幸遇难。当沙漠里有人昏倒时,他不敢救,又不能不救。

凡人短短数十载的寿命,鹿荇就这样守了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到了八十岁,他依旧身体健朗,没有任何疾病,就连衰老也比平常人缓慢许多。

九十九岁的那年,他第三次哭泣,这一世,到何时才是尽头。

一百岁那年,他终于如愿,寿终正寝。

***

来到地府,在黑白无常的带领下走入下一世的轮回。

奈何桥上,鹿荇问孟婆讨要两碗孟婆汤。

孟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熬了这么多年的孟婆汤,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哭着喊着闹着不肯喝,她早已司空见惯,一次讨要两碗的,头一回见到。

“一碗是忘,两碗也是忘,前尘往事,忘了便是忘了,不会因为喝多喝少,而忘得多或是忘得少。”孟婆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递给鹿荇。

“这一世,太苦,苦到我想多喝一碗孟婆汤,愿此生不再记起。”

孟婆想了想,又给了他一碗。

鹿荇拿起孟婆汤一饮而尽,眼角滑落一滴泪水,滴入碗中,伴着孟婆汤一同饮下,他不曾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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