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末年,太原府。
天初晴。
雨刚过。
刀客关山裹紧寒衣。
他要来救人,救一个他不得不救的人。
瞎眼师爷策划奴隶暴动,如今被软禁在晋王府中,随时都有生死之忧。
想必王家公子王平早已料到关山会来,他已派出了高手,在晋王府里等着。
这人不是别人。
正是醉红楼的二掌柜,人送外号韩一刀的韩瘸子。
关山站在晋王府门口,门外没有士兵,晋王与叛军作战失利,已经败逃冀州,只剩下孤零零的晋王府,还有晋王的瞎眼师爷。
推门。
入内。
韩瘸子端坐在院中,身旁立着他的战刀,看到关山进来,他说。
“你不该来的,你知道的,你来了就走不了了。”
刀客微笑,他的确很久没有回来了。
“我该来的,你知道的,我要不来他就走不了。”
韩瘸子看着关山步步前进,说。“这里当然不止我一个人,要困住瞎眼师爷,公子平当然会再喊几个帮手。”
“我已知道,这里还有两位高手。”
韩瘸子眉头一挑,“知道你还来?”
“我当然要来,他是我的大哥,我不能不来。”
“你带了帮手?”
关山摇头,“只有我一个。”
“若是救不成呢?”
“救得成要救,救不成也要救。”
刀客已握住了刀,他一步一步走向韩瘸子,他像赴死的勇士,没有一点波澜。
韩瘸子没有动手。
问,“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喜欢我老板。”
“这不重要。”
“不。”韩瘸子说,“这很重要。”
三尺之遥。
关山看着韩瘸子,他的确老了一些,鬓角添了几根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些。
“她已选了王平,我与她,已没有关系了。”
韩瘸子叹息一声,“不错,顾老板当初选择了王公子,她与你的确已没有关系了,哪怕她死了,你也不会在意的。”
“她出了事?”
韩瘸子反问,“你不知道?”
关山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顾老板与瞎眼师爷是一党,师爷被软禁了,顾老板当然也被软禁了,王公子令我看守师爷,又派了人去看守顾老板。”
关山沉默了。
顾小红。
你还好吗?
“谁在看守她?”
韩瘸子道,“你认识,你不光认识,还很熟,我以为他会告诉你,。”
“与我熟的人不多,你说的是哪一个。”
“还能有哪一个,当然是云中枪客秦万里。”
他?
他也做了王家的打手吗?
“好,救出师爷,我便去醉红楼走一趟。”
“西域佛陀你一定听过,他有四大护法,降龙伏虎,除魔卫道,此刻降龙伏虎就在这里,你非要救,那就请吧。”
韩瘸子没有出刀。
甚至转身让开了路。
你无法确信他是真的让路,还是缓兵之计,但此刻,他的确让开了。
关山不由得问,“顾老板是瞎眼师爷的同党,那么你呢?你仍是公爵的打手?”
“我是谁的人不重要,如果今天这里要死人,那死的人一定不能是我,我一定不能死,因为这种事情不值得我死。”
关山有些好奇,“那什么事情值得你死呢?”
韩瘸子说道,“这世上值得我卖命的事情很多,值得我死的事情却只有一样,只可惜,我永远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我的弱点,我的弱点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
关山越过了韩瘸子。
降龙伏魔两位和尚并排端坐在中廊,此刻关山已是腹背受敌。
只希望,韩瘸子不会出手吧。
“两位,你们从西方来,却要埋在东土,那究竟是什么让你们愿意死在这里?”
伏虎不说话。
只是低头沉吟佛号。
降龙却开口。
“世界之大,星罗万象,东土需要宗教,需要神明的救赎,苦难在这片土地开花,佛光将抚慰它们。”
“佛,能让穷人吃饱?”
降龙摇头,“不能。”
“佛,能让穷人翻身?”
降龙摇头,“不能。”
“佛,能让穷人快乐?”
降龙还是摇头,“不能。”
关山长刀在手,问,“佛既无能,何以信之?以鬼神之论,苦难之言,救赎之道,妖言惑众,霍乱人心,不过想借着宗教外衣,创建自己的势力罢了,比起暴君强权,你们才是卑贱的魔鬼。”
“阿弥陀佛。”降龙行礼,“我之所愿,四海之内皆为佛国,武力不能统一人间,而宗教可以,不以杀戮为力,而以点化为行,四海向佛,必能救赎人间,大减刀兵,宣传佛法,必是功德无量。”
年轻的刀客听着佛门护法的宏愿,不禁讥笑,“世上的确有许多傻子,你与我大哥一样,整天想着家国天下,想着改变人间,可是我要告诉你,战争和杀戮不会停止,人间唯一需要的只有两个字,公平,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而我今天,必须向你要一个公平。”
降龙疑惑,“什么公平?”
“自三皇五帝而始,人间奴制已过三千载,贵族生来尊贵,奴隶生来卑贱,贵族可以吃奴隶,奴隶只能被贵族吃,你告诉我,这是公平吗?”
降龙笃定,“这不公平。”
“既然不公,我大哥提倡废除奴制,何以遭到尔等佛门囚禁,你们高呼佛号大喊慈悲却做强权的奴仆,残杀公平的希望,你告诉我,这是公平吗?”
降龙低头,“这不公平。”
刀客仰天长啸,“那还不滚开?”
轰。
声震九天。
气盖云海。
佛门?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降龙手盘佛珠,长吟佛号。
说道,“我二人奉命看守周大人,但佛陀并未下令阻止旁人来救。”
话到此处。
伏虎开口,“师兄,尊者之令不容妄改,今日身死不退。”
降龙却起身。
让开了道路。
“师弟,一切责难我来承担,佛法绝非人间向善唯一途径,我们不可断了他人求真之路。”
伏虎仍不为所动。
这是一位倔强的和尚。
“师兄,尊者之令,即我之命,绝不更改,绝不妥协,阿弥陀佛。”
眼见劝告不成,降龙长叹一声连退三步。
不再说话。
挡路的只剩下伏虎一人而已。
恐怕,只能硬闯了。
伏虎说道,“风闻北境四大高手,纯钧剑神孤独仇,云中枪客秦万里,秋水名剑温小侯,鸣鸿快刀关无影。都说阁下快刀无影无踪,无人能躲,今日,我便要试试了。”
关山上前。
“十步之内,我若出刀,的确无人可躲。”
“孤独仇也不行?”
关山摇头,“也不行。”
“秦万里的云中枪我已见识,我自认不是敌手,三十招内,他可取我性命,敢问阁下,与秦万里比如何?”
想起故人,关山微笑,“他连我一招都接不了。”
“什么?阁下所言当真?”
“你大可以亲自去问他。”
伏虎气势一衰,他方才已有些夸张,秦万里的云中枪,他自认只接得了十招,如果秦万里都接不了关山一招,那关山的实力,恐怕真的比孤独仇还要强大。
人的名,树的影。
他终究是北境公认的四大高手之一。
所以他一定不会弱。
“阿弥陀佛,阁下出手吧。”
伏虎闭眼,双手合十。
他不似在决斗,而像任人宰割。
“非要我出手?”
“是,非要阁下出手不可。”
院中吹过一丝清风。
伏虎的胸膛已经被长刀划开,刀锋入肉半寸,划出一条血线。
伏虎的确没有反抗。
他睁开眼,叹息一声,“江湖传言,果然不虚,阁下快刀,我无法躲避,请阁下入内。”
三个人。
三个高手。
竟然没有一个人搏斗,就将关山放了进去。
这?
关山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这是王平下的圈套?
顾不得那许多,关山越过伏虎,走进了后院。
看到关山远去,伏虎摇头叹息,“这五百两银子,真不好赚。”
降龙无奈,“师弟,何必非要受伤。”
“师兄,你是尊者亲友,我是路旁遗孤,当然是不同的,我受伤,你也好交差些。”
“阿弥陀佛,师弟用心良苦。”
韩瘸子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两位,稍后我去找王公子复命,就说我三人战关山险胜,被我一刀砍在背上受伤而逃,望两位多多配合,让韩某也混个名声。”
降龙满脸堆笑,“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韩大人方才那一刀,定让关山受伤不轻,只是北境天寒,这几日似乎要买些煤炭了。”
韩瘸子从腰里又拿出三十两银子,“二位高僧远道而来,怎能为区区煤炭发愁,来来来,快去添置些上好的煤。”
降龙飞奔过来,将银子收入怀中,“多谢韩大人,日后若还有机会,定要靠韩大人多多帮助。”
“客气客气,这算的了什么,改日你我三人联手,再打一顿孤独仇。”
降龙双眼放光,“好说好说好说。”
降龙伏虎走了。
韩瘸子也走了。
路上伏虎满眼钦佩的望着自己同流合污的师兄,满心感慨,“师兄,我此生便跟定你了。”
“放心放心,有师兄在,定能让你我吃香喝辣。”
瞎眼师爷被软禁,可软禁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晋王未能及时接走的女儿,太原郡主司马蓉。
推门进来。
司马蓉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看了关山一眼,“带我去哪里?”
“不知道。”
“师爷呢?”
“在召集人手。”
司马蓉有些无力的拨动窗边的海棠花,“父亲一走,我便是各方求之不得的人质,在谁手里都一样,总之,你们都不会放我走,对吗?”
“大约是的。”
司马蓉笑了,“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坦诚。”
“至少师爷不会要你的命,他只是想借着你的名头,推行废奴的政令。”
司马蓉摇头,“可其实别人根本不在乎我这个郡主。”
关山同意,“如果只是你一个人,的确没人在乎,可是有瞎眼师爷在,你的命令别人就不能不在乎。”
“师爷还有人马?”
“我不知道。”关山说,“他的底细,谁也猜不透。”
“好吧,那我就静等你们的安排。”
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郡主司马蓉又有什么办法呢?
瞎眼师爷来了。
厚重的熊皮眼罩遮着他的左眼,一条刀疤划开了整张脸,他躲在黑色的披风里,像一个死神。
“郡主,臣下此刻已无法护得郡主周全,有三个地方可以去,一是公爵府,二是侯爵府,三是拓拔部落,请郡主做个选择。”
司马蓉听着突如其来的消息,不由得苦笑,看似选择很多,却没有一个是她想要的。
她只想去找她的父亲,只有在晋王的庇护下,她才能拥有自由。
“如果我都不选呢?”
瞎眼师爷眼睛一暗,“我将离开晋王府,并且无力护送郡主前往冀州,如果郡主不愿做出选择,臣下只能自行离去。”
他还是他,他永远不会强迫别人,他永远只是给别人选择。
“那就请师爷告诉我,哪一个选择对你最有利。”
瞎眼师爷同样坦诚,“如果郡主去到侯爵府,应当是最有利的,郡主的婚事是最大的筹码,无论郡主嫁给谁,只要我还在,就是郡主的底气,没有人敢慢待郡主。”
“你不是让我选择避难所,你是让我选择夫婿,公爵府的王平,侯爵府的温桥,拓拔部落的拓拔延,对吗?”
郡主说的轻松,却明明白白的说明了师爷在胁迫她。
瞎眼师爷点头,“是的,纵观此三人,最有王者气象的,还是温桥。”
郡主却说,“可是论家族势力,温桥也是最弱的一个。”
“有了郡主,就不是很弱了。”
“师爷,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少人马,能让我在夫家站稳脚跟。”
“郡主,冀州凶险,叛军肆虐,近日石勒大军又攻进了青州,晋王已是四面楚歌,我与晋王通了书信,晋王只能抽出两千人马回援太原。”
司马蓉冷哼一声,“你留住我,就是为了向我父亲要一支兵马。”
“是。”
“得到兵马,你还不能放我走?”
师爷摇头,“我要兵马来,是为了做一件事情,废除奴制,我的同党已在上一次的暴动中尽数身死,这一次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必须拥有郡主的手令和王温两家其中之一的支持,在完成这件事后,我若还活着,无论郡主要去哪里,我都会送行。”
“你一定不会食言,对吗?”
瞎眼师爷保证,“一定不会。”
“好,那我就听你的,去温家,与温桥订婚。”
“多谢郡主成全,只是我此刻立即就要出城去接手军队,温侯爷已经举家迁往太原柳巷,关山会送你过去,去了温家,委屈多少是会有的,郡主只需要记住一条,无论如何,不离开温家,就不会有危险。”
瞎眼师爷说罢。
行礼。
退去。
在瞎眼师爷将要离开的最后一刻,太原郡主司马蓉喊了一声,“叔父,你可不能不管我。”
这一声叔父,让瞎眼师爷浑身一震。
而后,彻底的走了。
关山回头,郡主已泪流满面。
任谁都不会想到,郡主竟然脱掉了身上的衣服,站在了关山身前。
这?
“你怕了?”
关山点头,“我的确怕了,我此生最怕的就是女人,尤其是不穿衣服的女人。”
“我不能给你身子,只可以给你看,若你想要我身子,待我和温桥圆房之后,也都随你。”
关山苦笑,他明白郡主此刻的无力,她想抓住救命稻草,她不希望自己无依无靠。
可此刻,她又有什么资本获得依靠呢?
女人最后的倔强,或许就是她们自认为男人都想要的身体吧。
“你要什么,不如直接说。”
郡主满面清泪,“我只想要一个承诺,一个男人的承诺。”
“什么承诺?”
“完成瞎眼师爷的事情后,送我去找我的父亲,在此之前,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关山问,“你不相信师爷?”
司马蓉却反问,“你觉的我能相信他?我宁愿相信你,至少你不在乎那些狗屁的名利。”
“你一定要我承诺?”
“是!”
关山微笑,“我不会背叛我的大哥,如果你想挑拨我们的关系,那是毫无用处的,但我同样不愿意让我的大哥食言,他既然已经说了事成之后会送你走,那就一定会送你走。”
“好,记住你说的话,你是个男人,男人不能食言。”
“穿上衣服吧。”
司马蓉却倩步而来,双手捧住了关山的脸,他的脸饱经风霜,他的眼睛平静如水。
“关山,我是个女人,此刻站在你面前,你怎能真的无动于衷呢?是我不够美吗?”
他能感觉到郡主的呼吸。
还有她慌乱的眼神。
“你很美。”
没有男人可以拒绝投怀送抱的女人吧,尤其这个女人这样美。
“记住你说的话,一定要护着我。”
“好。”
郡主用了她此生最大的勇气,狠狠的吻住了关山。
这一吻,是一个交易,也是一个约定。
他将她抱起,推到桌旁。
为她穿好衣服。
唇齿间都是她的香气。
“好了,不闹了,我们去看看人间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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