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命人

我叫崔蕤,生来性情凉薄,又无父无母,索然一人,小的时候为了混口饭吃,自愿做了别人的狗。

他们家是大户人家,平白多了个人也并不稀奇,尤其是像我这样不常露面的人。

我就住在地窖三层的白菜堆里,平常就跟着院子里的学习棍棒刀枪以帮少主挡灾,他们说我和少主长的一样,又不知疼痛,是一个合格的影子。

我虽然感觉迟钝,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话。

我常年累月的穿着夜行服,以少主的身份,穿梭于江湖中的明争暗斗。

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舌灿莲花,我并不在意,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厮杀那份快感。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情感,只有拼杀的冲劲。

今日各项事业已毕,我提剑朝少主的房间飞去。

观察好四周后,我跳窗而入,单腿提膝而跪,以剑拄地一响,示意忠诚。

他长身玉立,手指轻轻摩挲手中书卷,未有回音。

我知他意,转头翻身上梁,盘腿而坐,调息养伤。

二十一年,我们一直如此,不过今日似乎有所不同,很熟悉的不同。

“崔蕤,后日华西村,平阳派裘峰池。”他语气平静,眼睛向上浅瞥着我。

我仍闭眼打坐,嘴里却习惯性回音,“好。”

他把书放在案底,背着手,眼神混沌不明,“此事一成,我就放你自由。”

我心里一顿,回道:“好”。

第二日,是府上接待百草谷的日子。

百草谷主管天下药草,谷主与主家亦是故交。接洽之事由少主负责,而我则在暗处伺机而动。

少主在江湖上颇有名号,称千面观音。除了我这影子的拼杀外,他的功夫和能力在江湖上也是一流。

百草谷主生性爽朗,来时必带一壶珍藏老酒,而少主义气,早已将宴席备下,只等来客。

“哈哈哈哈!你小子!长得高了!叔我都够不着了!”百草谷主那老汉径直跨入园内,拍着少主的肩膀滔滔不绝,

“老镖头人还健忘吧,老汉真想和他干两架!”

少主浅浅拱手,道:“父亲也常念叨要来两拳,不过今日他又出门走镖去了,不然席后小辈陪你耍耍。”

“我说你穿着这劲裝,原来等着你叔了,好好好!先干酒!咱爷俩耍两招。”百草谷主眼里刀光微闪,搭着少主上了席。

酒过三巡,谷主便让童儿取他的捣药杵来,说是手痒痒,要求和少主耍两招。少主借水酒之故要求换件衣服,并磨蹭玉扳指向我递信。

我悄然溜入阁楼密室,与少主接头,并整理好着装,提剑大步潇洒跨进院内。

压低声音,面露亲切,抬手压步,道:“世叔,请指教。”

谷主脚踩七星,翻身执杖,向我迎面劈来,我侧身躲过顺势拔剑朝他腰砍去,不料他竟然用肚子上的气吸住了我的剑,又把着捣药杵直直劈向我的天灵盖,我灵活脱出手中剑,翻身用腿夹紧捣药杵往左侧转动。谷主手中的捣药杵因为惯性脱落在地,肚子上的气也被我用掌劲卸掉,我迅速拿起那把剑,杀气十足地砍向那老谷主的脖子。谁料那老谷主滑溜,用凌波步迅速向后退了十尺,此招把我奋力一击的剑气卸了一半早听说那百草谷主是个武术杂家,今日一拼,果然有点东西。

我紧握虎口,脚走紫薇,作弓步状,眼神难掩凌厉杀气,提剑刺花朝谷主冲去。

谷主用吸沙功迅速握住捣药杵,也朝我杀来,不过力度却大不如前。我也不做多想,顺势将木杵绞碎,一个箭步就将剑刺穿谷主的喉咙,

“你是……谁?!…”谷主紧紧捂着鲜血直流的脖子,断了气息,倒在了我的肩头。

我缓缓收剑,向下按住他的眼皮,低压声音:“我是崔蕤。”然后把他的尸体推翻在地。

谷主死后,那谷主的童儿着急地就要从衣服里掏出什么,我眼中血光一闪,投掷出三枚飞镖,将他钉死在亭柱子上。

少主见状,叫我退下,让我自己收拾干净,不要脏了生意。

我戴上面具,隐于黑暗中离开。

而厢房的角落里缓缓走出了另一个百草谷主,肥肉在他脸上堆积成谄媚的笑。我知道这单生意成了。

翌日,少主借送假谷主礼的名义,将我藏于货车中。

假谷主倒是不曾生疑,只当是少主的心意。

他也自带了个童儿,不过他也不知道,那童儿也是我们的人。

货车一路驾至白云岗山坳,我悄无声息地落了地,脸上粘了个普通人的脸皮,朝路边的脚店走去。

小二见有人来投店,立马殷勤地靠上来,问道:“客官,从远处来的吧,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我扯了扯胡须,巧妙地把声音压得粗犷雄厚,回道:“住店,住个一天半天的,还有来盘牛肉,一坛女儿红,爷一会儿结。”

那小二听着这话眼里直冒绿光,忙招呼着我去到桌上,将身上那还算干净的抹布在桌子上擦了又擦,“好嘞,您坐着,给您沏壶好茶,菜马上就来!”

吃饱喝足后,我假装饮醉,借故让小二找了个比较通风的厢房。

等小二走后半个时辰,我起身换好夜行衣,锁好门,翻身上屋,观察四周。

此时天色已晚,能听见脚店喂养的一些牲畜的动静,剩下的只有片片段段风吹竹动的沙沙声。

见四周没有异样,我悄然落入脚店后院,根据线报,平阳派裘峰池就在后院马厩内藏身。

夜里灰暗,但从房里透出的一点烛光里可以看到草料堆上那魁梧高大的身影蠕动。

我眼中剑光一闪,剑却劈到了柔软的草料上,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我知道打草惊蛇了。

我猛地一惊,果然从房梁上窜出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手拿一口二十斤重的大刀朝我脸上直直劈来。我用剑斜劈,消了一些刀上的力,后利用消力点地后退了十几米,

我惊讶发现自己手上的老茧被他的刀力磨平了许多,早知道他是个硬货,只能取巧,不可碰气力。

可是他又怎么会给我喘息机会,紧紧追着我的步子,一刀一个杀招,我勉强接下每一刀,虎口也渗出了血。他还在发疯似的攻击,眼里全是混浊的血丝,一身的杀劲,居然比我这个专业的刀更有魄力。

我许久没有遇见这样拼死的对手了,我十分兴奋。

趁他转头的空隙,我侧滑到他身后,撕下衣角,迅速将手与剑捆在一起,而后接下他的侧甩刀,利用翘点翻身到另一侧,把剑顺势朝他腰间刺去,他的刀耍的实在出神入化,居然逆向将我的剑生生劈断,并直朝我脖子砍来。我用断剑死死挡住他的刀并向下压去,之后用杵剑功法将那大刀压于地下,再迅速出腿夹住他的头,用尽力气猛地一扭,头骨和颈部骨链碎裂的声音崩裂入耳,我牢牢固定住他,因为他仍然在不停动弹,一把大刀一会儿抬起一会落下,最后他歪着头,那把刀支撑着他的上半身,过了两个时辰才咽了气。

我深知他是个正道人士,也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杀了他确实可惜。但是没办法。我向他鞠了个躬,转身钻入树林,影身而遁。

为避免白道追杀,我连夜赶路,并取走了脚店一匹好马,而且留了十两现银在老板夫妇的床边。

还有十几里路程时,我弃马步行,又绕路混乱路线,做好一切,终于在杀了裘峰池的第三天赶回了庄子。

待夜深人静,我又如同往常一样跳窗而入,向少主汇报情况。

桌上烛火忽明忽暗,人影攒动,我心中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我准备好袖箭,伺机而动。

少主背着手把玩佛珠,不知道是什么打算。

汇报后,我依旧执剑拄地三声,以表忠诚。

忽然之间,屋内万箭齐发,我见那箭直直朝我而来,却留了三分,未曾伤我。

我灵活绕到少主后方,掐住他的脖子,用袖箭抵住他的动脉,灯光闪烁间,我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他,是假的。

我心中陡然一惊,中计了。

哪还顾得上细想,我顺势拔剑杀了假少主,再利用假少主的身体挡住万箭相逼的攻势,一轮箭雨后,挂在梁上的杀手一窝蜂地冲我杀来,我双拳难挡,那尸体也被砍得血肉模糊,最后我不得不丢掉尸体,退至客房,他们刀锋凌厉,直指要害,我剑法虽然迅速,却极度消耗内力,手上的刀伤未愈,更徒增负累,掌间已见森森白骨。

我知道此战必败,他们却紧紧相逼,左右的窗不时射出冷箭,我趁他们刀锋攻入一处时,翻身上梁,窜上屋顶,此时外面的人顺势拔剑向我刺来,我急速后退,却被暗箭射中,一个踉跄落入了庄子的后林,此地终年瘴气肆掠,林后又有万丈深渊,我快速站起,不料此处也有暗哨,他们头戴面纱,下死手地向我砍来,我吸入了不少瘴毒,眼里迷迷糊糊朦朦胧胧,机械性地借了几刀,被他们的刀劲打退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退至爬云崖,崖上的风吹着我的衣服刮蹭着伤,把我吹得清醒了许多,我用袖箭射杀了十多个杀手,可是后面的人还是不怕死的冲上来,他们的功夫是夜影刀法和落花剑法,相互配合,几乎没有一丝破绽。

不过我胜在比他们功力深,几个回合下来,虽然我处处是血,但是他们也没有从我这里讨多少好处,折损了许多人。

我看出他们想打消耗战,我从傍晚战斗到第二天清晨,手上的血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但是他们一批一批的换人,我早已支撑不住,我知道崖底便是刀山急流,一落下去,不死也残。

所以就算手累到麻木,脚也已千斤一般重,我也不敢有一丝松懈。

我一剑刺去,他们刀锋转动,居然变幻了阵型,摆出了盾山,而他们的刀锋从空隙中朝我刺来,我用身体挡住三刀,猛地用剑刺入空隙,然后拼尽全力搅动盾阵,他们虽然受伤,但依旧步步紧逼,我退到了悬崖的边上,无力地嘶吼拼杀,最终掉入了湍急的鹰愁涧。

说来幸运,我掉入水中后,居然攀住了一个巨大的树桩,之后就昏迷了过去。

爬云崖顶,少主身穿黑色长袍,示意左右下去搜寻,他依旧挂着那渗血的佛珠,眼神晦暗不明。

过了许久,他微笑着对身边的老汉说:“今日事毕,徐老叫下人收拾好一切。”

那老汉顿首,下去了。

少主望着湍急的流水,心里顿时又生一计,他叫来暗哨,仔细吩咐,而后回到了聚仙居。

现下正是湖水暴涨,大河决堤的季节,绥江沿岸灾民众多,白骨露于野,到处可见水尸腐尸,为了生存,灾民们在高处搭建庇护所,苦撑着等朝廷的救济。机缘巧合下,我漂到了灾民用于修江的防护堤坝上,那是用人尸和泥堆砌的小墙,尸臭难掩,周围本就潮湿,那些尸水混着江水将方圆十里弄得恶臭难辨,瘴气肆掠。

一个灾民发现我还有气,也算精壮,便与其他人将我收了回去。

热气刺眼,手中温热,我猛地睁眼,眼中干涩难忍,下意识去取那把放在怀中的匕首,可是却发现自己半身赤裸,只留下一条亵裤。我迅速起身,见到周围人眼神惊诧,面色蜡黄,他们大概有百来人。

其中一个老者向我走来,步伐稳重,双手精干,至少三十年功夫。

我警惕地退了一步,

那老者问:“你是什么人?”

“过路人。”

“你的伤不像。”老者用眼睛勾着我的脸。

“不好说,但谢前辈救命之恩。”我拱手致敬。

“你的伤也去的差不多了,就同我们打打下手,总不能白用我们的汤水吧。”其中一个年轻人跳出来指着我说道。

“对啊对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着我,集体应和着。

老者眼神轻动,众人静声。他叹了口气,语气稍缓,

“年轻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但至少留个名字。”

“崔蕤。”

“好。我也不管了,你们定吧。”老者回到角落,继续烧着草。

见那老汉远去,众人一下子就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些闲话,又说着明天我的安排,

“崔兄弟,这里简陋,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所求……”

“明天就和老二叔他们去坝上堆墙,没有什么别的……”

“崔兄弟啊,你和俺还是同姓家哩……”

“看你的衣服也不是什么讲究的,就给了伤户了,希望你也别介意……”

“反正林子外有的是衣服……”

一个中年人突然打断那人的话,“就你们几个话多,崔兄弟心里肯定有数……”

我捏紧手指,随声应和,“好。”

达河千里决堤,两岸寸草不生,淤泥早就堆得千层厚,是人力所不及。

我子时就被唤醒,被分发了一根十寸的圆木棍就开始干活,壮年们把食物留给小的和老的,自己随便搞点烂泥涂在嘴里。

见我第一次开工,讨个吉利,村长给了我一根烧掉的脆皮草。

淤泥陷得很深,加上层层的尸体堆积,依靠这样的木棍要挖出一条渠来,简直不可能。

我跟着小队伍,从各个地方搜寻尸体和比较干净的泥土,找到后将泥土混入人骨,重新堆砌着那摇摇欲坠的堤坝。

我常年混迹于江湖,明争暗斗见过不少,尸横遍野也不以为然,可是见到那森森白骨还有未剔尽的腐肉烂臭,心中还是陡然一凉。

这里原是莲花村,人口富足,安居乐业,我在早些年南下时也曾在此休息,可惜现在却见不到一点原来的模样,不自觉喟叹。

我在莲花村呆着几天,也没有少主的人追杀,居然有了点安定的感觉。

我以前从未如此。这样的懈怠让我有些慌张和警惕,毕竟我也是刀口舔血的人,知道这样迟早会死。

而且莲花村是一个孤岛,如今海动剧烈,莲花村迟早沉没,而且朝廷也无暇顾及这分寸之地,这里的人能活多少也是靠这天命了。

所以我决定逃离这孤岛,趁着平静的时候。

这日,已经过了夜半,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垫着枯草运功腾起,轻轻跳上屋顶,利用轻功奔走至南处芦苇荡。

我将剑与手臂绑在一处,这里的烂树枯木在芦苇荡里横行,而我找到的这艘渔船又颇为老旧,一路下来,船已经灌了许多水。

芦苇荡千层万层,夜里声音窸窸窣窣,我看着一次又一次路过的熟悉枯草,心里有些发麻。

不知道绕了多少圈,我的船已经开裂,天也光明起来,我拖着水上了岸,头痛欲裂,天旋地转,不自觉晕了过去。

某块芦苇荡旁边,两个瘦弱的身影窸窸窣窣,他们看着泥地里的人,眼里充满了不知名的渴望,不停地咬着嘴。

“看起来刚死没多久,”其中一个人舔舔牙口,搓搓手,想把那尸体捞着。

“是啊,这时候有的吃的,总比捞烂肉吃强。”另一个人怂恿着,自己却不上前。

“去!我们找点木棍子给他捞捞。吃不上这口也得死!”

“好好好!”

两人人你拖我扯,总算把那口泥拖出来了,他们哪还顾得上许多,兴奋地将那口拖到干燥的地方,支了锅,弄上火,把人棒在树上,用刀割了块大腿肉下来,刀很快。他们急忙将肉煮下锅,还没熟就已经喝了许多。

腿上已经见了白骨,血一滴一滴一滴得挂着流,那两人见肉还是少了,于是想将那一条腿都卸下来当储备粮,猛地一刀,腿骨断了一半,肉也开始耷拉着。

“啊啊啊!”我被痛到惊醒,见自己被五花大绑,一腿已废,真痛啊。

我用手劲出掌挣脱了绳子,本来就面目全非,加上血流不止,更像极了恶鬼,那两人被吓得慌不择路抱着锅跑了。

我靠着树,看着自己那半截腿,一狠心拿起刀砍了下去,真是时也,命也!呵呵,上天不亡我崔蕤!只是这血流得快,再过一两个时辰,恐怕我也是那两牲口的锅底肉。

我抓起地上的短木棍,杵着地一步一步地爬向那处粘稠的泥巴,眼前眩晕朦胧,我抓扣着自己腿上的烂肉,逼自己清醒,然后抠起一块泥巴往自己的断腿处涂抹,裹了一寸厚。又舀了泥水喝,总算清醒了许多。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