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利和夜色一同来到了深藏在第五大街里的“洛桑蒂维尔”酒馆。当他撩开门帘,瘦得像急症病人的身体从墨汁一样的黑暗中显现时,我甚至没能认出他来。

他变了。以前的他一迈进洛桑蒂维尔酒馆的门槛,就要冲着侍女大喊大叫;现在他却像个斯文的姑娘,贵族家的千金,就差行一道屈膝礼了。这极其反常。

当比利·朱利安坐在桌子对面时,我才发觉他病了。他瘦脱了相。眼睛像是腐烂的葡萄;密布脓疮和斑的大鼻子歪向一边;嘴唇像是泡烂的菌类。脖子上紧紧地系着一块女式围巾,而且还是夏秋季节的薄款,滑稽的像个小丑。

他在去年一共欠下了我七百块,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在等时来运转的那天,我在等他还账的那天。终于日历翻到了最后一页,今天是1852年的最后一天。

法溘市沉浸在新年即将到来的喜悦氛围之中,我也沉浸在比利还账的释然放松之中。没错,1852年12月31号就是这个赌棍立下的还账期限。

“萨姆死了。”比利用一个噩耗打开了我俩在年末的最后一次交流。我听比利提起过,萨姆是他投资的一位蒸汽汽船船长,指挥着一艘艉明轮汽船在法溘河两岸的码头上牟取着暴利。比利把他的所有赌资都压在了萨姆·约克的“黑夜史诗号”上,他在半个月前见到我时,还保证他那四百块的投资将在新年那天翻到一千块。

我放下了手中一直握着的酒杯:“所以,你要推迟还账日期?”我注意到我的这句话让比利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脖颈,像是要把那条女式围巾拽下来。

“我找到了萨姆的妻子,她会用萨姆的遗物来抵账。那些家具、船用设备都存放在法溘大桥下的一间仓库里。我卖成现钱再给你,那估计得一周时间。”比利的声音很虚弱,但底气却很足。身体上的病态并没能影响到他精神上的坚定。

我并不是很相信一仓库破烂能卖多少:“那些东西大概值多少钱?”

比利躲闪的眼神终于直视着我,语气格外笃定:“那个女人说起码值一千块。催债的都在逼她,压她价格,她没有办法,只得甩给我,然后她就跑出去躲债。”

说完,比利就走了。侍女用古怪的眼神目送这个佝偻男人消失在夜色里。以往他都会臭骂一顿侍女再走,但是今天,他一反常态。

我喝着杯中的白葡萄酒,口感极差,但好在便宜。就在我拿起帽子准备离开的时候,进来了两个脸冻得通红的水手。外面下雪了,其中一人的宽肩膀上落着一层雪。

“萨姆·约克,那个混蛋。让咱们这个冬天只能挨冻!”一个一口烂牙的人咬牙切齿。我意识到这俩人也认得萨姆·约克,我的间接欠账人。我看了眼外面越飘越大的大雪,觉得我很有必要和这两个一身汗臭的水手再喝一杯。

水手们有着超乎我想象的热情。第二次添酒的时候,我们就一致地咒骂起该死的萨姆·约克。不过考虑到他已经死了,所以这种咒骂并不能解恨。

我提议咒骂他的妻子,那个懦弱的、只知道一心逃债的女人。

回应我的是一副红胡子下传出的嘹亮笑声:“我的兄弟,你醉了!”我把比利·朱利安的那套说辞讲给了这个红胡子水手。另一个宽肩膀告诉了我真相——两年前喝醉酒的萨姆一屁股坐在了锅炉的输气管上,那一坐,坐没了他下半辈子的女人缘。三个月后他的妻子就提出了离婚。

比利骗了我,那个无耻的赌棍。我愤怒地砸着桌子,白葡萄酒像下雨一样四处乱撒。这两名水手急忙制止我,浪费酒是一种恶习。

我也意识到我弄僵了氛围,于是我把比利的那套鬼话像讲笑话一样讲给他俩听。这一次,轮到他俩大眼瞪小眼了:“老弟,你知道萨姆的尸体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吗?就是在法溘大桥下的那片废旧仓库区里。”

“他的尸体像片枯叶,皱缩得和木乃伊没什么区别。”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皮靴捻得酒馆地板发出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噪音。我和这两位诅咒萨姆的水手告别,我必须去一趟法溘大桥下的仓库区。

外面雪已经小了很多,由于现在是新年夜。市政的那些壮汉们冒着雪在点燃路灯,该死的煤气灯,只会把人们引向红灯区。

法溘大桥下黑黢黢的像是坟地一样安静,仓库如同一具具海边抹香鲸的尸骸。黑暗中只有一颗火柴般微小的火星。我寻了过去。

比利·朱利安像个殉道者一样躺在一个女人的膝上,脖颈上的那条女式围巾已经被拿下,我猜那条围巾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女人送的。

当我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引起这个女人注意的时候,比利脖子上的两颗黑洞一样的牙印里还有血在渗出。女人发出饱餐后满意的轻哼,丢下比利消失在雪和黑暗之中。

当我走到比利身边时,他睁着眼睛,看着落雪的夜空。雪落进了他的眼瞳里,新年钟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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