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1
远处的山峦
那一根架起黎明的肋骨
也架起春天的衣冢
——原来是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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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鲁迅先生的《祝福》,我都会由祥林嫂联想到另一个人。
去那座小小的土屋里拜访她,我总是尽量坐着,然后坦然地与她攀谈——那位幼年时期摔断了双腿,独自一人生活了六十多年的二姑。
虽然她总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们走来走去,但我不禁觉得那种目光后面是经过岁月沉淀光阴装潢的艳羡,而那种艳羡,以至于我心神难宁。
我从未看见她捶胸顿足地讲述自己经历了怎样艰巨穷窭的日子,叱责命运剥夺了一个少女自由行走的权利使她如牲畜一般圈养在冷冰冰的土屋里直到死去。
她随和如一个自由人。
有时候她带着厚厚的手套爬行,清理地面上的鸡粪和渣滓,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如此,当时我问她腿怎么了。
她淡淡一笑:腿啊?断了。
仿佛六十多年独自生活的惊惧与从未走出小小的庭院的苦涩都被这一抹淡淡的笑中和了。
可我又觉得她脆弱得如同一只裸露在空气中的胎盘。
我妈告诉我,二姑的腿有后遗症,骨头有着密密麻麻针扎般疼痛的感觉,特别是在阴雨天。
那时候我觉得她好苦。
童年时期我犯了一些我现在早已记不清楚的错误时,我妈就会拿针扎我的大腿,我至今还记得她如同一只狰狞的野兽,摔着碗筷大骂着说:你个死报应,老子他妈今天把你打的和你二姑一样一辈子在地上爬着走
我萎缩在我潮湿腐烂的童年里。
可是二姑对我很好。
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如果有别人送给她的零食,她会给我留很多。
她将几颗捂得热乎乎的糖塞进我的手里的时候,像在完成世界上最伟大最秘密的交接任务:快,拿去吃,吃完记得刷牙,不然会有味儿。
我很喜欢吃橘子味的糖,每次我吃到橘子味的糖,我都会幸运地感觉,在我母亲身上流失的母爱在二姑那里变得完整。
我至今都认为,橘子味的糖是吃不腻的。
碰巧撞上二姑犯病,我也不会离开,我在旁边默默地坐着,握着她的大手,直到她颤声让我回去或者我妈来把我拖走。
我回头去看她的时候,她靠在门上艰难地摆弄自己没什么用的双腿,咬紧牙关,再用手背擦擦脸上的汗。
我知道她绝对痛,但她绝对不说。
一个天气很晴朗的午后,我突然郑重地告诉她,我要好好学习,挣大钱,然后给她买一个轮椅,推着她出去看外面的世界。
不知道她有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但那是我在八岁时最宏大最迫切的愿望。
某一个夜晚,我想起她,我哭得不能自已。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任由情绪的漩涡裹挟着黑暗裹挟着我。
也许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数次咀嚼过她的疼痛之后仍然会感觉到疼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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