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宋闻君听到有人不断地敲门。她小心开门,却只见全身湿透的上官绫。

“师父……”上官绫忽然开始哭,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我回来了师父……”

还不等宋闻君开口,上官绫就跌倒在她怀里。

“绫儿?你怎么了绫儿!”宋闻君赶忙扶她进来。

她把了把脉博,眉头一皱。

“看起来今天是睡不了觉了。”宋闻君起身,向膳房走去。

从柜子里抓了几味药,想着用哪个药炉好的时候,发现膳房的灯是点着的。

“钟儿?”宋闻君惊异地挑眉,看着陈韫三更半夜在熬什么东西。鼻子脸上都是灰,煞是狼狈。

陈韫也被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太过慌张。“师父……我想着总是让师父做菜太过劳累了,徒儿想着自己先练练手,以后好为师父分担。”

宋闻君忍不住笑了,抽出手绢帮他擦了擦脸上的灰。“你做个饭怎么这样狼狈?”

陈韫神色不定,最终用那双含着点意外柔情之意的眼睛,注视着宋闻君。

“师父,你很漂亮。”

宋闻君被这话说得呼吸一滞,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很少有人真的会胆子这么大,对着太初谷的宋天师,说这样的话。更别说是陈韫这种,平日里板板正正的少年了。

“你师姐回来了……”宋闻君马上岔开话题,“就是你那个未婚妻,她中了毒,我得马上为她熬药。”

陈韫沉默着将案板整理了下。“那我帮师父烧火吧。”

——

——

这其实是陈韫第一次见到他那位未婚妻上官绫。确实是位佳人,就算淋了大雨,面色不佳,也能一眼知晓是个美人坯子。

脸上还有些未脱的稚气,但却可爱得要紧。

“我家绫儿幸亏生的个好皮囊,不然早就被人打死了。”宋闻君苦笑着说,但却没有凶厉之气,“三天两头上房揭瓦,长大了居然还敢绑架我。等她醒过来不用我出手,她爹那个性格,也要家法伺候一顿。”

陈韫眯眼,他能看出宋闻君很疼爱这位师姐。

“我呢,其实没教给绫儿什么法咒,别看她跟了我十年,其实也就是个半吊子水平。”宋闻君托着脸,开始回忆从前,“上官家怕她夭折才将她送来的,但我知道,她修不了道。一个人有没有道心,一眼就看得出。”

“那师父觉得,我有没有道心呢?”陈韫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

宋闻君沉默了一晌,看着陈韫的脸出了神。

“师父不想说也无妨,徒儿只求能安安分分过一辈子。”陈韫笑得也淡淡的。

宋闻君觉得陈韫像是一种植物,许是兰花?宋闻君又在心里摇摇头,她说不清楚。她看不清陈韫这个人,更别说看到他的心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宋闻君已是昏昏欲睡了。

“别着凉了。”陈韫将毯子盖在宋闻君的身上,“我守着就行。”

宋闻君迷迷糊糊地应答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许是老年人睡眠少,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便醒了,却发现她已经躺在了床上。

她的床给上官绫睡了,看这里的布置,应当是陈韫的床。难怪睡得这样好。

她缓缓起身,被子上有股很熟悉的香味,和陈韫的味道一模一样。她也很疑惑为什么陈韫一个大男人身上那么香。

她想着起来给那二人做个早膳,却刚好撞见端着粥进来的陈韫。

“我就知道师父这时应当醒了。”陈韫笑了,和平时的那种淡漠的笑不同,是非常明亮的笑意,“我刚才熬了一些粥,正想让师父试试。”

宋闻君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勺子,试了一口。

着实不敢恭维……

宋闻君脸色变得异常奇怪,又感动又难受又想笑,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陈韫能把这样朴实无华的粥做成这么一言难尽的味道。

“有……有点生……”宋闻君委婉地笑着说,“不过已经很好了,毕竟万事开头难。”

陈韫睁大了眼睛,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试了试那碗粥。

“嘶……”陈韫咳了几声,整张脸都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师父,你应当直说的,也怪我没多尝就急匆匆送来了。这吃坏肚子了怎么办?”

宋闻君被这小子的表情逗笑了。“有为师在你等着吃现成的就行了。”

——

——

上官绫醒了,但一直不肯说话。

宋闻君知道上官绫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可她实在撬不开上官绫的嘴。

“绫儿,你回来的事,我定会告诉你爹娘的。”宋闻君握着上官绫的手,眉头微蹙,“但我必须要知道,这毒是谁给你下的。”

上官绫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都恹恹的。

“对不起师父……”

这是这些天上官绫唯一肯对宋闻君说得话。

宋闻君将头埋在手间,她觉得脑袋很疼。“绫儿,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这件事你如果到现在还要瞒着我,那等我查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上官绫似乎是被吓到了,整个人都有些颤栗。

“师父,我好难受,你别逼我好吗……”上官绫带着哭腔说道。

“绫儿,我找了你一年。我和你爹娘都快疯了。”宋闻君声音有点冷,“我不能杀人你是知道的,但当我知道你可能在左绪安府中时,我确实有一瞬间想过杀出一条血路进去。”

上官绫忙在床上跪下,声泪俱下:“师……师父,绫儿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宋闻君起身,眼神也变得很漠然。“我宋闻君这三百多年来,没人敢这样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左绪安的事吗。我一探上你的脉搏,就知道是什么毒,这毒是左绪安下的对吧。”

上官绫被吓到不敢直视她,只能扯宋闻君的衣角,一直说着“对不起”。

“我一直没告诉你爹娘,上官绫,你是觉得我宋闻君会永远庇护你对吗?”宋闻君很少动怒,甚至上官绫从未见过她发脾气,“确实是我太过溺爱你了。”

“不是的师父!”上官绫哭得撕心裂肺,“都是绫儿的错,和师父无关。”

宋闻君闭上双眼,似乎在思索什么。

“陈家被灭门了,你不用逃了。”烛火跳跃,看不清宋闻君的神情。

上官绫不理解为何宋闻君突然说这件事。“可……”

“一年,只一年。我让你入世。”宋闻君提着灯走到门口,“我收了一个新弟子,林钟。”

上官绫忽然像失了魂魄,空洞地望着她走远的身影。

——

——

宋闻君也怅然若失,她只能坐在枝头,让风一遍遍地吹过,或许能把她吹醒些。她想喝酒了。熙熙攘攘的过往在她脑海不停浮现。

十年内不出意外,应该会飞升。飞升……

她想到了陈韫,那孩子怎么办呢。那样刚烈又脆弱的灵魂。她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会留下陈韫,她并不是一个活菩萨,能活到今天也有自己的龌龊之处。她本不应该管的。

或许真是因为他很像那个人吧。哪个人呢……

宋闻君忽然没缘由地伤感起来。年岁大了,可怎么连林叙白的名字都会忘掉呢。

那可是她的大师兄啊。

——

——

三百多年前,她十三岁时被送到太初谷。爷爷是状元,百年难遇的才子;父亲也是探花郎,娶了长公主,成了驸马爷。而她,是整个皇室唯一的血脉。当然也是前朝的事了。

确实是怪事,整个皇室只有长公主得一女,剩下的几个王爷甚至是皇上,都并无子嗣。那时他们说她是灾星,要断了皇室的香火。所以拍案将她送进了与世隔绝的太初谷。宋闻君倒是不哭不闹,因为她是个迟钝的孩子。

师父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说:“此子愚钝与事,甚好。”

甚好甚好。她只是学着师父说话,不悲不喜。自此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她的爹娘。甚至于改朝换代时,师兄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她也只是遥遥望着远方,轻轻哼着不知在哪听过的童谣。

山下是她凡尘的家,血泊里倒着的是几百年的皇权,是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公主,也是她的爹娘。而对于她来说,只是一次权利更迭罢了。人间似乎离她很远很远,她不理解滚烫的人心,也没有晶莹的热泪。她不恨那些人,只是觉得自己或许真是一个灾星。

后来她才知道,她爹娘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灾星将她送到太初谷。他们只是想让她活下去。就算是孤独前行,只要能活下去。

林叙白比她年长整两百岁。在她来之前,他是整个太初谷最有天赋的弟子,也是最有可能继承师父衣钵的人。当然在她来之后也是如此。但是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大师兄以前的事。他就像一个老古董,藏着很多秘密,表面却依旧如故。

因为师父在瓶颈期弥留已久,如果不能飞升那就很可能陨灭。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大师兄带着她修行。林叙白倒也不嫌麻烦,他很喜欢新来的小师妹,不吵不闹,心澄澈得像湖水,不太爱笑,但是每次叫他大师兄时,她的嘴角总会微微上扬,脸会泛着点红。

“君君,师兄带你去山下玩好吗?”林叙白笑着,眼角有一些细纹,莫名地让这张俊美的脸多了些少年气。

五年过去,她已经十八岁了。她完全长成了一个美人模样,宛若初生的山茶花般娇艳欲滴。她其实不爱去凡尘,可是大师兄对下山这件事乐此不疲。但她愿意陪着大师兄,就算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或许是因为她的生命除了修行,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

“大师兄,我们以后会入世吗?”她抬头看着林叙白。

“君君如果想入世,当然是可以的。”林叙白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最后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宋闻君,“想做什么就去做,师兄永远会保护你的。”

宋闻君不懂为何林叙白忽然这样严肃,她并不想入世,世间没有什么让她留恋驻足的东西。她只是让师兄入世了,就没有人陪自己了。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个害怕孤独的人。看来自己是真的愚钝至极。

那一次他们在人间游玩了一年,在雪山玉溪,在大漠孤烟,在寒蝉古寺,在烟花市井,在前朝遗迹……

没有盘缠了就帮别人驱魔除妖,找不到客栈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好不快活。

夜深了师兄就平淡地诉说他从前的日子。遇到的奇闻轶事,看过的悲欢离合,在夜里都那样宁静。宋闻君闭上眼仿佛也能和他一起感受,感受那些流逝的时光。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