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景二十二年冬,离王府。
“主子,爷明日便回了,等爷回来,这大仇是一定得报了。”
“腐败之事,谁都可能干,唯独徐侍郎绝不会干。主子莫急,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清一身素衣,坐在案前执笔写信,比起七年前刚嫁入这座庭院时候的模样,如今除了格外消瘦,她无甚变化,仍肤如凝脂,墨发红唇。
眼前两个近身侍女,也并不是她陪嫁而来。但她早年间便看得出,这二人心志纯善,比起她闺中的丫鬟更为得用。
她无力的发了声笑,“你二人并非我徐府中人,缘何这般愤懑。圣旨已下,徐氏贪墨巨款,祸及九族,不日问斩。天家极重颜面,我如何还等得到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主子!”
“罢了,只当我悲伤过度,胡言乱语。你们退下吧。”
茯苓还要说些什么,被一边的冬青拉出去。说,“不用再多说了,夫人对徐家感情颇深,你我在还要顾及我们,让她一人静一静。”
茯苓眼眶含泪,“那怎么办?已经一月了,她身子怎么受得了,都瘦成什么样了。”
冬青眼下也有些乌青,她眼睛里有一股倔强的隐忍,冲门外天之尽头望了望。
“再等一夜,南星说了,明日,明日爷就回来了。”
二人退后,徐清起身顺着墙边从屋子里一寸一寸环过一周,一月时间,徐家天降横祸,她从原先的六神无主,变得漠然淡泊。
朝臣算计好的,铺就的大网,父亲跳与不跳,都是一样结局。
参与到帝王纷争之中,于男子而言是成王败寇。但于庭院女子而言,成不见得同成,败却一定共败。
重回案上,她神色淡然,把桌上一沓信纸一同揉碎,扔在屋子里。
又取了一张新纸,落下字迹。
王爷亲启:
临别之际,妾苦思万千,徐氏灭门,家书无人可收,唯夫君一人。
身为内庭女子,妾此一生,一愿夫君顺遂,二愿家族安宁。妾亦知晓不该此时离开,夫君今后在世间也将形单影只,但妾生为徐家人,有离王妃作保才免除一死,即便苟活于世也难见天光。克己复礼,清正廉洁。妾当随徐氏一族而去。
为人妇,妾亦品行有亏。成婚十余载,妾蒙夫君爱护,喜乐顺遂,但始终无所出,妾愧对于夫君当日不纳妾之誓言,望我走后,夫君再得良人,绵延子嗣,安享余生。
徐清绝笔。
拎着湖笔,她似乎不知疲倦,又换了张纸。写这一页时的神情都变得轻松了许多,淡然一笑,回到床上仰面躺下。
白绫,鸩酒,割腕。
她给自己选了个她觉得最不受罪的死法。
酒杯小巧玲珑,她握在手里,此时也信了长辈口中所言。
人之将死,审视一生,是错的也认了,对的也不惦记了。
这一生,女则女戒,她奉为金科玉律。朝中之事从不过多置喙,宁终日待在王府,将庭院修缮了再修缮,庄户账簿整理了再整理,也不愿出门结交贵妇。
世人都说,离王那样一个凶神面相,竟怕了这样一个沉闷无趣的妻子。
“元止,要不你别回来了。”她喃喃道,末了又觉得这话是白费口舌。
“罢了,你也不会听我的。”
……
元止亲启:
记得及笄那年,父亲出面替我物色良人,起初就未曾想在朝中武将之中挑选。大齐武摄天下,徐氏虽然官居三品,但兵部独大,户礼势微,朝野上下并无一人求娶徐氏女。
只你一人。
我的亲事被你一番操作迅速敲定,我在闺中是最不会被坊间百姓议论的一个,后来却成了同年岁官子女中头一个成婚的。
你图了个什么,我又图了个什么,明知踏进储君之争中会是什么结果,我却还是顺从父命嫁了。
想来想去,大概是你并没有什么传闻中的凶相,我第一次见着你,你就认真的瞧了我一眼,之后我父亲说什么条件,你都应下了。
我只觉得这人俊朗无双,又没有九皇子的架子,那些传言多半不实。
直到嫁过来,第一次看到你半夜满身是血的回来。
眼神里充斥着狠厉的杀气。
我也算是长见识了。
后来因为害怕,还冷落了你半月有余。我记得,你当时夜夜在我门前等候,子时才独自去书房歇息。实在想不通,到底是有怎样的因果缘法,才让我嫁给你这样一个人。
也无妨了。
幼时家里姨娘教导,女子,为人妇,当以夫为尊。世人要我做小女子,我夫君即便有千百个面孔,你护我疼我,是世间对我最好之人,我又何必在意你是人是魔。
谁知我们遂了各自的心意,并不遂天道之意。我安守本分,并未在夺嫡之争中多加露首,却还是牵累了徐氏一族。
背负上百族人性命,即便是我了却残生,都不能赎得清这份罪过。
接下来的话王妃之名说不出口,我以元止之妻姝姝之名,望夫君听我一言。
夫君文武双绝,但比之朝堂杀人无形之纷争,夫君更适合做那驰骋江海的将。做君孤寡一生,周身猜忌。文王心腹众多,善于用人,在我看来,他更适合做那个需要终生实践制衡之术的君王。
再多言语,也改变不了必死结局,我如今反而淡然了。你做的很多事,虽有意隐瞒,我也能猜出一二。这一世你且放手去争,来生若能相遇,这份罪孽我与你一同偿还。
元止,不必悲伤。我不后悔嫁给你。
姝姝绝笔。
最后一笔落下,她扔掉笔起身。
月色朦胧,窗外大致还看得见她前月刚栽的红梅。
今日大雪纷飞,红梅已然怒放,黑夜之中也十分显眼。如今的王府比起她刚嫁进来的那一年,可以算得上是人间仙境。
也就是仗着他纵她。
鸩酒难喝得紧,她一口咽下难受的皱起眉头,挑了颗饴糖塞回嘴里。
自嘲般的笑了笑。
看吧,她自己估计都不相信再过半刻她就要死了。
趁着这点力气,她把两封信封好,合规矩的一封放到桌子上,另一封塞进自己的衣服内衬里。回到床上,平平整整的躺好。
等着那一刻来。
……
不多时她开始发晕,身体轻如鸿毛,灵魂却似乎还保持着发人深省的清明。似乎听到了茯苓和冬青哭喊的声音。
没一会又戛然而止,改为隐隐的抽泣。
她觉得自己已经要飘走的时候,听到了那句话。
“本王不愿与你许来生。”
隐约间,她的一生似乎开始逆行,和萧恪有关的许多往事,都一一重现。
“冬天,为夫就回来了。”
“……嗯。”
……
“离王……这封号好生奇怪。”
“无妨,我们府中之人还按原先的称呼即可。”
……
“殿下,妾求您。”
“我说了,不纳妾。”
……
“清正廉洁,你这名字亦是别致。清儿可有小字?”
“有的,静女其姝,取了姝字。”
“哦,姝姝,吗?”
“是。”
……
“清儿,莫要害怕,我不会伤你。”
“……嗯,我不怕。”
……
“他人说什么不必理会,娶便是娶了,我没有闲工夫再换个人,往后你安生些便好。”
“……是。”
“徐老,在下前来,是为求娶贵府嫡幼女,徐清。”
……
嘶——
她似于窥镜之中回望了自己作为离王妃安守本分的一生。
大梦尽头,身归混沌。隐约可见,她眼前有一葱绿色珠钗破光凝聚。
痛感也随之而来。
左肩处钻心的疼。
她苦笑,死也不能让人痛快地死吗,她还想着快些投胎重新做人呢。
“她脸色好难看,八哥九哥,要不要先找个医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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