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配安县下了一场大雨,将寒冬残留的冷气一扫而空,厚重多日的云层,在微风的拨动下,逐渐散去,温暖的阳光照耀大地,熠熠生辉。
推杯换盏的酒楼内,体态臃肿的掌柜站在柜台前,看着人满为患的大堂,肥胖的面庞笑开了花。
“掌柜的,小的在这里祝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了!”嘎然间,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
胖掌柜眉头微蹙了一下,抬起头,寻声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在柜台的外面,站着一名骨瘦如柴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的年龄,身穿着一件鹑衣百结的麻布灰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犹如杂草一般,覆盖在肩头,只露出那张刚刚褪去少许稚嫩的面庞,显露着几分清秀之意。
他赤脚而立,不过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子汗臭味,弥漫开来,熏得周围的顾客,皆是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的神情,纷纷投来厌恶的目光。
只是这名脏兮兮的少年仿佛一点都未曾察觉,仅是手捧着一只破碗,满脸谄媚的看着胖掌柜。
瞧见少年的身影,胖掌柜愣了愣,然后便被其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熏醒,连忙放下手里的算盘,走出柜台,掩鼻嫌弃的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滚滚滚。”
自幼便在配安县乞讨的少年上门要食,被人驱赶的次数,早已是数不胜数,如同家常便饭一般,他仅是往后退了退,灿笑道:“别别别,掌柜的,小爷,咳咳……小的的已经一天一夜没进过食了,您老大发慈悲,好歹赏点。”
言辞间,少年话音微顿,干咳了两声,指了指旁边一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客桌,谄笑道:“要不然这样吧,小…小的也不白拿,那张桌子不是还没收拾的嘛,我帮着打扫了,您再看着给如何?”
说着,少年便欲上前打扫桌面。
“咦,咦,你做什么?”胖掌柜有点懵逼,赶忙出声阻止。
“搽桌子啊,刚才不是说好了吗,放心吧掌柜的,我不多要,给我一点剩菜剩饭就行。”发如鸡窝的少年笑容满面的道。
“谁和你说好了,滚滚滚。”胖掌柜眉头一竖道。
“嘿嘿,掌柜的,别不好意思嘛,或者这样,就当我赊的,到时候我让家里人来给你结账。”
少年撩了撩眼前遮住眼线的刘海,上前凑在胖掌柜耳旁,低声道:“掌柜的,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家里人是仙人,仙人你懂吧,就是那种能够飞天遁地,点石成金,无所不能的人,所以你现在要是给我一点好吃的,将来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
胖掌柜打量了一下少年。
少年吹牛,面不红,耳不赤,手拿破碗,蓬头垢面,坦然自若。
家里人是仙人?
他有个屁的家里人,尚且还在襁褓时,就不知何故,被人遗弃在了城北外的乱葬岗里头,要不是那个爱喝酒,逛青楼的老乞丐无意中路过,将他捡走养大,恐怕如今坟头的草都有他头发长了。
而且老乞丐四年前,身患疾病,离开人世时,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给他娶一个,从来都是以狗杂种相称,还是他有一次在街上乞讨时,无意之中的碰到一位摆摊算命的神棍,泼皮无赖的央求人家,给自己取了一个陈小院的名儿。
这几年,更是连个睡觉的地儿都没有,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流浪在配安县的街头。
“掌柜的,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一人,你别到处乱说哈。”觉远又连忙压低声音,在那个老不死的离开这几年,他用这话,诓骗了不下数十家,虽说不是每次都得手,但多少都会有点收获。
“仙人,老子还旧人呢,滚滚滚。”
胖掌柜眉头一皱,一股无名火在肥胖的脸上绽放,他挥了挥衣袖,继而朝着大堂内,一位肩挑布条的青年微愠道:“小二,你他娘的在那里做啥,还不来给撵出去!”
那位店小二正和一位身姿丰满的妇女顾客聊得火热,估摸着都不是啥好货。
闻言,店小二恋恋不舍的在那位妇人那两座高耸的山峰上狠狠地刮了两眼,然后提起桌面上的茶壶,赔笑着给那位妇人斟了一杯茶水,而后才不情不愿,慢吞吞的朝着这边走来。
“你这大肥猪,未免也太小气了点吧。”见此,这段时日,尽靠凉水充饥的少年不由得嘟囔着撅了撅嘴。
因为离得近,所以胖掌柜听的清清楚楚,他膘肥的面庞颤了颤:“小杂碎,你刚才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
死肥猪,半点东西不愿意给,还指望小爷舔你屁股呢?
觉远翻了翻白眼,也不装了,身影先是后退了一些,直接敞开嗓门,大声道:“老子说,大胖猪,你他娘的能不能别那么小肚鸡肠的,施舍点饭菜给小爷我。”
话音落地,整个大堂内都是安静了些。
那些正在畅所欲言的顾客一愣,纷纷别过头来,开始饶有趣味的欣赏着这幅画面。
“小杂种,老子今天非得扒了你的皮。”胖掌柜捏了捏胖嘟嘟的手掌,面色难看,目光却瞥向前方的小二,怒吼道。
“看什么,还不给我抓住他。”
小二连忙哦了两声,向前扑去。
“想抓小爷。”
觉远有些嗤之以鼻,遥想当年,在城北那边的一家客栈里头,可是二三十号人都没能碰到他的衣角,更何况眼前的店小二?
扯淡。
觉远灵活一闪,顺便朝着二人吐了吐唾沫,这才在诸位顾客的观赏中退出了大堂,来到了街道对面的屋檐下。
“奶奶个腿的,大胖猪,小爷来你家酒楼讨吃食,那是看得起你才来的,结果你这杂毛居然如此吝啬。”
“小爷诅咒你的酒楼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三天一小祸,五天一大祸,三五个月就关门大吉。”
等到站稳脚跟,觉远提了提宽松的裤腰带,这才一手叉腰,指着胖掌柜的鼻梁骂道。
他的声音极大,街道上,虽然经过雨水的冲刷,变得形单影只,但仍旧有着稀疏的行客微微顿足,略感好奇的观望。
胖掌柜脸色铁青,但他身形太过‘庞大’,刚提腿到门槛前,就累得气喘吁吁,扶着门把,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
“掌柜的,你没事儿吧?”店小二有些扯淡,象征性的动了动,便辗转来到胖掌柜的身前,细声安慰,目光却瞥向那位正在看戏的妇人身上。
“追个小杂种都追不到,我要你有什么用。”胖掌柜深深吐了口浊气,恶狠狠的看着身旁的小二,拂袖道。
“狗杂种,别让老子以后看见你,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瞥了瞥满堂的顾客和街上的行人,胖掌柜深吐浊气,半晌,才蹦出这么句话,而后转身进了大堂。
“切,大肥猪,你以为小爷怕你呀,来来来,小爷今天就和你大战八百回合,绝不带怂的。”觉远有些不屑一顾,这种话,自幼听得多如牛毛,可如今,他还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
胖掌柜脚步踉跄了一下,面庞疆了疆,却是强忍着没回头,反而勉强的挤出一个笑脸,向着满堂的顾客赔罪道歉。
那位店小二挨了骂,恶狠狠的瞪了少年一眼,但同样没说什么,转头又回到了那位妇人的身旁,开始骚话连篇。
“咦,大猪头,你不是看见我一次就打我一次的么,小爷就站在这里,有种就来弄小爷。”觉远扯着嗓门,依旧不依不饶,他辛辛苦苦卑微了半天,不但没能讨到吃食,还被这大胖子连骂了好几个滚字,这口气,少年咽不下。
“觉远!”
便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道粗狂的嗓音。
“哪个王八蛋叫小爷?”闻言,觉远眉眼轻佻,心头烦躁,寻声跳脚骂道。
只见在前方的房梁转角处,缓缓走出一名容貌粗狂的男子,身材魁梧,虎背熊腰,身穿着一件陈旧的黄衣袈裟,手持一串檀香木制作而成的佛珠,绝顶聪明,俨然是一副遁入空门的僧人打扮。
只是男子面色,略显难堪,眉宇之间,升有怒意。
“呀,原来是悟智师傅,我还以为是哪个狗日的叫唤小爷呢,抱歉抱歉,你老别介意哈。”看清男子的面貌,觉远愣了愣,回过神后,急忙挤出笑脸,赔笑出声,但那副笑容里哪有半分歉意,反而显得有些贼眉鼠眼。
名为悟智的男子嘴角扯了扯,满头黑线。
“嘿嘿,悟智师傅,你不在南陀寺里待着,跑出来干啥,是不是憋的难受,想娘们了。”觉远嬉皮笑脸的迎上前,绕着男子转了转,挤眉弄眼的道。
配安县这座县城不算繁华,总共不过几百户人家,但却有一座在方圆乡里之间,都极富盛名的寺庙,男子便是其中的和尚。
三年前,觉远好几天没讨到东西,饿昏在街头,是悟智路过,给了他一些吃食,才挺了过来,一来二去,二人便逐渐的熟悉了起来。
觉远挺喜欢悟智这个家伙的,不但脾气很对他的胃口,另外也不像其他和尚一样,动不动就以贫僧自称,满嘴的慈悲为怀,最关键的是偶尔还会给他带来一些吃食,这才是最重要的。
“出来处理一些事情。”
悟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瞥了少年郎一眼,嗓音如同相貌般粗犷,醇厚道:“怎么,谁又惹得你生气,大庭广众之下就破口大骂。”
“嗨,别提了,吻他娘个屁的,昨天不是没有出门嘛,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本想着去那个酒楼讨点吃食,没想到那个狗日的掌柜不但不给,反而还骂小爷,叫嚣着见我一次打我一次。”
“你说说,本小爷在配安县啥时候受过这种气。”
想到胖掌柜那副嘴脸,觉远就气的唾沫横飞。
他指着酒楼的牌匾,愤愤不平的道:等哪一天,小爷就来偷偷的把他家那块匾给砸了,让他知道惹到本小爷的下场。”
言辞间,少年话音微顿,眼光余角瞥见仍然在好奇观望的寥寥行客,在心头骂了一句这些傻逼玩意儿,忍不住凶神恶煞的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看信不信小爷马上去你们家要饭。”
悟智嘴唇微抿,脚步不动声色的退后了一些。
顿足观望的一些行人眉头微蹙,却是嘀嘀咕咕了几句,离开了这里。
“哼哼。”
瞧得诸人离去,觉远这才重新转头嘿嘿笑道:“悟智师傅,身上有没有吃的,掏点出来,垫垫肚子,仙人板板个腿的,真他娘的饿,我都快忘了吃饭是啥感觉了。”
“没有。”悟智摇了摇头,淡淡的道。
“那你狗日的叫小爷做啥?”觉远顿时有些不满了,你他娘的没有东西给老子,那干叫个屁呀,老子又不是黄花大闺女。
悟智略显沉默,然后轻声道:“我们寺院的火灶房最近缺个打杂的,管饭但没有工钱,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啥玩意?”觉远一愣,以为听错了,瞪大双眸的道。
“南陀寺的火灶房最近缺个打杂的,管饭但没有工钱,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悟智看着街道的雨水,重复着轻声道。
“我说悟智,你他娘的是不是在寺庙里念经念傻了?”
觉远头颅微扬,撇了撇嘴,直挺挺的拍了拍胸脯,道:“我觉远以后可是要娶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做媳妇的人,你让老子去当和尚?”
娶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做媳妇,这是当年他跟着老乞丐第一次去城西那边的青楼乞讨,有幸目睹了那名曾轰动整座县城的花魁容颜后,立下的梦想。
他觉远以后一定要娶一个比那个花魁还好看千百倍的女子做媳妇,娶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做婆娘,生一大堆娃。
“就只是个打杂的。”悟智清淡的道。
“你要是不愿的话,当贫僧没有说过这话。”
说完,他转身就欲离开。
“等等。”觉远眼珠子转了转,却是忽然叫住了他。
悟智转身,面带疑惑。
觉远刚欲出声,衣衫之下,忽有咕咕声音响起,饶是脸庞堪比城墙的少年也不禁老脸一红,连忙干咳了两声,试探性的询问道:“那啥,老家伙,你刚才说只是个打杂的,不是当和尚?”
悟智点了点头。
“真是?”觉远紧紧的盯着那张粗狂的面庞,轻声道。
悟智缓缓点头。
觉远眉头一挑,怒了努嘴,淡淡的道:“悟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俩好歹是哥们,而且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真就是个打杂的,只管饭没有工钱?”
悟智手持佛珠,大拇指在珠子上拨弄了好几下,深呼吸一口气,缓缓的道:“真是。”
“你看看你,做人还是不够诚实啊。”觉远摇了摇头,撇嘴道。
“这样吧,为了你的可信度,你发个毒誓,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全都属实,真只是个打杂的,不是当和尚,而且只管饭,没有工钱,若有半句虚假,天打……”
“滚!”悟智脸色发黑,难得’文雅‘了一句,转身就走。
“呦呵,小样儿,脾气还挺大的,我说你慢点的,别走那么快,下雨了路滑,小心摔着了,老子心疼,到时候可没钱给你看大夫啊……”觉远跟在后面,如同苍蝇一般,仍旧唧唧喳喳。
不过他脑子也在飞快的旋转,揣摩着悟智言语的真实性。
按道理来说,悟智这个家伙应该不会骗他,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是不是想骗自己去做和尚,好让他继承方丈的衣钵也说不准。
就好像城北那边的寡妇看着老实巴交的,实则好比豺狼,就好像他看着不咋样,实则英俊的惊天地泣鬼神,难怪有时候做梦时,那些仙女都要抢着来给他当媳妇。
不过悟智这个家伙,也不知道咋想的,居然选择去出家,估摸着现在还是个雏男吧,啧啧,也真够悲惨的,咋就想着去当和尚了呢,简直有辱性别。
额……貌似有些想多了。
“悟智,小爷答应了!”在街道尽头的转角处,觉远还是应承了下来,决定先去寺庙里混吃混喝一段时间,等情况有所好转再另作打算。
不然要真这样下去,保不齐哪天就饿嗝屁了。
反正又不是真去当和尚,只是打杂嘛,活能干就干,不愿意干就滚蛋。
悟智停下身影,认真的打量着少年,沉默了很久,才沉声道:“你可想好了,虽然仅仅是打杂的,不算和尚,可同样要剃光头。”
“啥啥啥,狗几把的,打个杂还要剃光头?”觉远愣了愣,又准备废话连篇。
悟智赶紧摆了摆手:“这是规定。”
觉远摸了摸飘逸的油发,他在乞讨时,很多时候都是靠着这头飘逸的头发忽悠那些小姑娘给他吃食的,一时间要他剪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不过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点头答应:“行,不过小爷也有个条件,你个狗东西先去包子铺给老子买几个包子再说。”
“贫僧没钱。”悟智叹息一声,向前走去。
觉远骂声在街道上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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