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安县,位于楚国的西南边境,四面环山,其中一座名为清凉山的山峰,距离县城最近,约莫相距二十里,南陀寺便坐落在山峰的半山腰间。
作为整座县城唯一的寺庙,上山祷告,虔诚礼佛的人自然极多,如同秋后落叶,连绵不绝。
上山之路,是由石梯铺成,两旁护有围栏,以防有人不慎掉落下去,远远看去,这些香客宛如游龙涌动,颇有一股壮丽之感。
在这些香客间,却是有着一道瘦小的身影,显得尤为突出。
那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汗臭味,原本是刚过稚童的年龄,偏偏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他没有敬畏的神情,当然也没怀揣着虔诚,吊儿郎当,口无遮拦,出口不是仙人板板,就是他娘,犹如泼妇骂街一般,引得周围香客皆是眉头紧皱,满脸的鄙夷。
倒是少年身旁跟着一名高大的男子,身穿袈裟,手拿念珠,一脸的云淡风轻,那些香客,路过时,都不免微微作揖,面带恭敬。
在配安县,每逢人家,举办红白喜事,基本上都会盛请南陀寺的和尚前去念佛祷告,因此寺庙里的和尚,在县城周边,算是颇受尊敬。
瞧得男人身上的袈裟,自是满脸的敬重神情。
“悟智,你们寺院的伙食好不好,小爷从小到大啥饭都吃过,还真没吃过斋饭呢,别说,此时真他娘的有些激动。”
“还有,你们都是和尚,需要戒荤禁酒,可小爷不是啊,要是到时候我想喝酒吃肉了咋办,你也知道小爷我,隔三岔五都要大饱口福一顿的,到时候这个问题,你得给我解决哈。”
“悟智,他娘的,你别说,剃光头真几把冷,凉飕飕的,感觉有把刀悬在头顶一样。”
跟随着悟智的身影,觉远拾梯而上,一直喋喋不休。
如今的少年,没了长发的遮挡,看上去才有几分稚嫩之气。
上山前,悟智又为他买了整整两提包子,狼吞虎咽后,面色也红润了许多,尽管除了那光秃秃的脑袋还算干净以外,就连脸颊都是脏兮兮的,但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好多。
事实上,悟智带着他去剃头时,剃头的老师傅那刀片都是刮出了一些缺口的,牛皮屑满天飞,一脸的嫌弃厌恶,要不是看着悟智是南陀寺里的和尚,没准还真不做那一趟生意了。
而且事后,两人走出理发店时,那位老师傅,还被这位自认为天下第一英俊的美少男一顿夸赞,用完了所知道的成语才算罢休。
…………
山路上,悟智置若罔闻,不言不语。
觉远摸了摸光秃秃的圆头,或许是吃饱了,又觉得充满了精力,他依旧自顾自的言语:“悟智,你跟小爷说实话,你摸过女人的手没,啧啧,也不知道你咋想的,居然跑来当和尚。”
“当和尚有啥好的,不能喝酒,不能吃肉,还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屁话。”
“仙人板板个腿儿的,人家都说男儿本色,作为男儿,不近女色,还叫啥男儿,要老二有啥用,要小爷说,还不如去皇宫里当太监算了,你说对不对。”
“悟智,我说你能不能应付应付小爷,回答回答,小爷一个人说,很尴尬的,是,小爷承认,我不但长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声音也宛如天籁,可你也不要有自卑心理,就闭口不言了。”
悟智一脸从容,衣衫随风飘动。
觉远眼眸流转,指了指前方:“嗯,咳咳……悟智,你看到刚才从我们身边上去那娘们没,真凶啊,小爷还以为她要掉下来了。”
悟智依然没出声,却悄然抬了抬眼皮,貌似不经意的瞟了一眼正上方。
在二人前面,一位身材佝偻的老妇,正杵着拐杖,提着香烛,颤颤巍巍的缓慢上山。
悟智嘴角抽搐了一下。
觉远捂着腰,哈哈大笑。
笑声引人,诸多香客看向悟智的眼神,也逐渐变得如同少年一般。
呸,原来南陀寺内不尽是高僧,还有道貌岸然的登徒子。
感受到诸多目光的扫射,悟智干咳了两声:“其实贫僧刚才便注意到了这个老婆婆,一路留心,就怕她身形不稳,摔倒下来,现在看来,她应该没啥大问题,贫僧也就放心了。”
诸多香客面面相觑了一眼,恍然大悟,我们好像错怪了容貌憨厚的大师,纷纷面带歉意,狠狠地瞪了一眼脏兮兮的少年。
觉远撇了撇嘴,刚欲开口,悟智忽然板着脸,严肃道:“好好走路,切莫分神,有话到了寺庙再说。”
“切,虚伪。”觉远翻了翻白眼,不过也没再多说,目光落在围栏外的风景,眼眸里倒映着暮云春树,怪石嶙峋,有鸟散鱼溃,树叶纷飞。
路途之中,因香客之多,掀起各种小贩,叫卖声音,好似石梯一般,蜿蜒起伏。
虽是自幼便在配安县长大,但还从来没来过这座闻名周乡的寺庙,瞧见这一幕幕,觉远不自觉的愣了愣。
等到反应过来,目光微扬,在视野的尽头,石梯到头,却是铺展出一处巨大的广场,广场上,有一座座高大雄伟的庙宇拔地而起,庄严肃穆。
庙宇厚重的山门前,蹲坐着两尊气势威严的石狮子,旁边各自站着一名身穿衲衣的青年,聪明绝顶,双手合十,迎接着往来香客。
二人刚刚踏入广场内,两名青年连忙上前,先是眉头微蹙的瞧了觉远一眼,然后面向悟智,作揖行礼道:“师叔祖。”
“呃,这两货啥眼神。”觉远暗中腹诽,对于两人的眼神有些不爽,不过看见对悟智的态度,连同周围的香客都是不禁略显诧异。
显然都是想不到眼前这名一脸憨厚相的男子,居然有如此高的辈分。
悟智淡淡的点了点头,紧接着朝着觉远轻声道:“走吧,我带你去火灶房。”
话音落地,便率先向前走去。
“啧啧,仙人板板个腿儿的,师叔祖呀,悟智,你个狗东西多少岁了,辈分这么高,”觉远朝着两名光头青年撇了撇嘴,迅速来到悟智的身旁,压低声音道。
觉远没在宗族门派内生活过,不懂其中的辈分,并不是按照年龄所决定,而是由进门时间,以及自家长辈的高低所排名。
南陀寺的法号排名,是自释,悟,圆,觉依次往下,总共十大字辈。
因此,若是按照南陀寺的字辈,觉远这个名字,更似法号多些。
当然少年不知道这些,而且就算知晓,也不会在意,自个儿这个名字,可是他花费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取出来的,管你狗屁的法号还是寺号,是小爷的名儿就行。
悟智瞥了一眼少年,沉默了一下,轻轻道:“忘了,应该有五百多岁了吧。”
“悟智,你这就没意思了啊,小爷就问问你年龄而已,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没人逼你,瞎吹牛干啥,还五百多岁,咋不说你是个千年老妖怪呢。”觉远嘴角扯了扯,出声讥讽。
悟智这狗东西,真是瞎话张口就来,五百多岁,也真敢说。
这个世间,除了那些传说中的仙人以外,恐怕也就只有说书先生口中的妖怪能活那么长吧。
悟智这丑不拉几的玩意儿,是神仙吗?
觉远打量了一下男子,五大三粗,头亮的如同开过光。
呸!
就他。
妖怪估摸着不会变得像他这么丑。
悟智笑了笑,没有回答,来到厚重的台阶,向着山门内走去。
觉远撅了撅嘴,散漫的跟上前,来到三门殿前,正上方悬挂着雕刻着‘南陀寺’三字的匾额。
没做多想,跟随着一些香客一步踏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朴大气的大殿,大殿内,供佛着一尊巨大的观音佛像,高居盘坐在一张插满香烛的香案之前。
佛像的下方,正有着数名香客匍匐叩拜,满脸的真诚。
“遇到事情,不去想着解决,反而只知道来求神拜佛,有啥用,悟智,你说,这些呆瓜脑袋里是不是进水了。”瞧得这一幕,觉远摇了摇头,满脸的鄙夷。
他虽然张口闭口都是仙人板板,但从不信鬼神之说。
因为如果这世间真的有妖魔鬼怪的话,恐怕在他这几年流落在各个寡妇的门口,啊呸,不对,应该是小姑娘的闺房,啊呸呸呸,也不对,应该是各个巷子和破屋时,恐怕早就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了,哪还有小命来蹭斋饭,一切说到底,也无非就是迷信而已。
悟智斜眼望了望,没做回答,目视前方,径直朝着大殿旁侧的廊道行走。
“狗东西。”觉远撅了撅嘴,随后跟上。
经过回廊,穿过一处处院落,光头之人,愈发多了起来,身上袈裟,也呈现着五花八门的颜色,红黄蓝紫,眼花缭乱。
偶尔有人呼喊悟智,都会下意识看向觉远,眉头紧蹙。
最终,在几栋炊烟袅袅的木屋的院落前,悟智方才停下了身影。
浓烟肆起的木屋之中,能见人影攒动,能听嘈杂声音,劈里啪啦,喧哗吵闹,不绝于耳。
在那院落之外,摆放着几口装满清水的大缸以及堆积着一堆仿佛小山头般的木材,如今,正有三名赤露着上半身的强壮汉子手持斧头砍柴。
其中一名相貌精瘦的汉子抬头,搽了搽脸庞滚落的汗珠,忽然眼尖的瞥见悟智二人的身影,不禁目露惊喜,连忙放下手中斧头,疾跑而来。
“师叔,你咋来了?”精瘦男子先是习惯性的皱着眉瞥了一眼觉远,然后双手合十,轻首作揖,笑道。
悟智朝着觉远努了努嘴,淡淡的道:“你前段时间不是让我给你找一个打杂的嘛,喏,我给你带来了。”
汉子拉着悟智走远了一点,面露苦笑道:“师叔,我这里是缺一个打杂的,但都是重活,需要力气大的,你给我找个孩子来干嘛,而且这小子连戒疤都没烫,应该是新来的吧。”
悟智点了点头,轻声道:“你别看他人小,但勤快的很,一身力气可以顶三个,而且一点不多话,乖巧的很。”
汉子将信将疑的打量了觉远几眼,仍然有些犹豫。
汉子还想说点什么,悟智拍了拍他的肩膀,撇嘴道:“放心吧,难道我还会坑你不成,就这样,你快去给他安排住处,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说完,悟智直接转身离开。
觉远站在原地,瞧着二人的窃窃私语,也没多想,百无聊赖的望着周围,这时,看到悟智要离开,才连忙喊道:“悟智,你他娘的去哪儿?”
没成想,悟智不但没有停下身影,反而狂奔起来,转眼便消失在了这里。
“呼,终于摆脱这小王八蛋了,圆痴小子,你自求多福,可千万别怪你师叔。”来到一处院落,悟智重重的吐了口浊气,想到这一路觉远对他的哔哔唠唠,耳根子现在都觉得还嗡嗡的响个不停。
木屋前。
“这个狗东西。”觉远腹诽,悟智这家伙,啥玩意嘛,就给他丢在这儿不管他了?
汉子同样有些发懵,反应过来后,听到那一句他娘的,又是打量了几眼觉远,闻着其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不禁皱了皱眉,轻声道。“这位师弟,请跟我来。”
“狗悟智,小爷以后再找你算账。”
觉远暗自腹诽,闻言,连忙别过头,脸上露出乖巧的笑容:“师,咳咳,那什么,师兄是吧,你好哈,我叫觉远,师兄你叫啥?”
“俗名张玉山,如今法号觉奋。”觉奋往旁边退了退,勉强的笑道。
法号掘粪?
法号是啥玩意?
还叫掘粪,难道眼前的师兄喜欢挖粪?
闻言,觉远也有点嫌弃的挪了挪身子,尽量和这个喜欢挖粪的师兄保持一些距离,但还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夸道:“张师兄你这名字真好听,都快赶得上我的名字了,而且人也长得英俊,都快赶得上我一半的英俊了,可以的,师兄,不错哦。”
回想着悟智的话,觉奋面色怪异的瞥了少年一眼,没有搭理,只是向着一栋木屋走去。
不远处的两名男子朝着这边看了看,面面相觑了一眼,却是没有出声询问,依旧自顾自的砍着柴。
呃……
觉远耸了耸肩,跟着圆痴来到一栋木屋的房间前。
“师弟,你以后就睡那张床。”圆痴推开门,房间里铺着一排硬床,指着最里面的一张整洁的空床,轻声道。
“床头有一套换洗的衲衣,一双布鞋以及一本‘金刚经’,但衣服和布鞋有些大,师弟你待会儿可以先去烧点水,洗个澡,换洗一下,明天我再去给你拿一套小的来。”似乎是受不了少年身上的那股味道,圆痴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道,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切,还嫌弃老子,小样。”觉远喃喃自语了一句,但也没多说,径直走向房间内,来到那张空床前,看了看那本经书,随手就扔到了一边。
他不识字。
老乞丐同样也不认识,生前,除了教觉远如何乞讨外,便是朝着觉远打骂。
“很臭吗,小爷咋觉得这么香呢。”觉远抬起手臂闻了闻,根本就感觉不到啥味道,反而觉得身上有些香。
不过他倒是很利索的将身上的衣服换了下来,虽然闻不到臭,但衣服上的脏污还是能看到的。
至于洗澡,别扯了。
他一个月前才在城北那边的水洼里洗过,身上干净的很,洗啥洗。
要说脏的话,脚还是有些脏的,因为没穿鞋,加上一路走来,颜色程度差不多快赶上衣服了,
当然,他也没去洗脚,胡乱的用衣服搽了搽,就随手仍在了另外一张床上,穿着宽松的犹如袍子一般的衲衣,利索的将门关上,一头栽在了床上,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舒适的叹声。
从此以后,小爷就真要开始吃斋饭了。
虽然不是当和尚,只是打杂的,但要是干活时,遇到城北那边的几个寡妇以及以前爱慕他的那些小姑娘。会不会以为他就是个和尚。
以后就不和他来往了,
躺在床榻上,觉远目光盯着天花板,暗暗想着。
要不然还是算了吧,回去继续乞讨。
不行不行,娘的,来都来了,怕毛线,万一回去真饿嗝屁了咋办。
觉远摇了摇头,作着各种的思想斗争,不知不觉间,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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