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8岁那年春天，应该是四月底一个周末，换季的时候，女人街熙熙攘攘。
我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着。我不仅看衣服看鞋，我也看人。
这些衣服鞋子我都喜欢，可是我不买。
因为我没钱。
我也看人。在我眼里，那些店铺服务员身材真好。
可是她们都没我好看。
我进了一家服装店，店门口写着：招聘。30平米左右，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女人街算是大一点的门面了；装修还行，有点个性；衣服也比较时尚亮眼。店铺最里面有个小小的桌子相当于收款台，有个瘦小的女人坐在那儿低头看手机，我手撑在台面上，侧身看着店铺问到：“哎，你们这儿招人呢？”
女人抬起头，三十岁左右，瘦小，也就算得上秀气吧。和其他店铺老板娘气质完全不一样，其他老板娘穿金戴银，脸上写着霸气和权威，而她压根不像做买卖的。
她看着我眼睛一亮说：“嗯，你找工作？”
我说是。一般人看到我都会眼前一亮，这反应实属正常。
“干过这行吗？”
“自己摆过夜市，也在其他店干过。”
“那就试试？试用一个星期。我们这儿工资呢是底薪加提成，没有押金。每个月可以休息两天。试用期底薪低点，试过之后如果没留下，试用期工资我也会给你算的。如果留下了，那就从第一天开始按正常工资算。”
我知道，只要让我试工，一般都会留下我的。于是我得到了这份工作。
从16岁开始，我就在各种店打工了。卖过衣服文具卖过食品，然后开始自己倒腾点衣服摆地摊，每天的营业额还不够我和男朋友吃夜宵。
店里还有两个服务员，加上我一共三个，老板娘每天都来。她说话语速略快，看着笑呵呵的其实很多时候是个暴脾气。我背地里偷偷叫她小个子，她最多1米56。而我1米68，有时候她在店里，看着她脑门刚到我下巴，我就跟在她身后眼皮下垂看着她头顶而她一直不知道，其他两个服务员和顾客就在旁边笑，她还一个劲儿问：你们笑什么呢笑什么呢？
哈哈，真好玩儿。
我后来和其他两个服务员都处的不错，同龄人嘛。其中一个特别精明话不多有分寸，个子也是低低的，但是人比较时尚。另一个身材超级好浓眉大眼五官也不错，但是她属于那种美而不自知的类型，也不太会打扮自己。
但是她们都没我好看。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人长相好了就是有说服力，虽然我是新来的，顾客还特别爱找我而我也能卖到高价钱。一件抹布似的衣服披到我身上，顾客恨不得直接从我身上扒下来穿在她自己身上，呵呵，一样的东西我总能多卖几十上百块钱。
后来我的回头客还特别多。小样，还不是因为我穿什么都好看。
其实我来这里，是在躲一个人，在我心里这个地方只有女人爱逛。毕竟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后面有这么一条拥挤不堪的小街道，窄窄的马路不过七八米宽，两旁都是私人搭建的平房，有三五平米的也有二三十平米的，卖各种衣服鞋子包包化妆品内衣，甚至扣子袜子打底裤松紧带……只要你能想到的女人服饰用品这里都有，贵的上千便宜的三五十，爱时髦却不花大价钱的女人都会来这里。
按老板娘的话说：浓浓的市井气息，浓浓的人间欲望。
为什么是人间欲望？因为这条街好多衣服都比较省布料啊，这可是大商场里没有的。
一般男人是不会来这里的。
女人街在这个城市是一个神奇的存在。这里有最漂亮的衣服，最丑陋的衣服，最廉价的衣服，又漂亮又廉价的衣服。这条街有这个城市最漂亮的女人，她们衣着光鲜抬头挺胸有着睥睨一切的眼神，匆匆进入常去的名店挑选好衣服鞋子提着袋子出门目不斜视穿过胡同走出女人街，至于别的店铺她们都懒得给一个眼神，仿佛看一眼就玷污了她们的高雅；这里有这个小城市和附近郊县最抠门的女人，为了一件衣服跑四五趟，为了多便宜五块钱能翻来覆去讲半个小时。
那些年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有不少人，其中一类是那种女人。她们每天下午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顶着一篷鸡窝头出门，买上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然后去美妆美发工作室做个造型，去开始一天的工作，是的，晚上人们下班回家了店铺关门休息了，她们正式开始工作了。
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必要知道。但是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没把她往那个职业上靠，而且显然她不年轻了，最少得有24、5岁。对于17、8岁的我而言她确实是不年轻了。她长了一张什么脸呢，按照我们老板娘的话说，长了一张良家妇女的脸，椭圆形的脸蛋，肤色呢反正不够白有点发黄，五官很标致，比例很协调。你说她好看吧，她不够洋气；你说她不好吧，可她哪儿都挑不出来毛病。时间长了我们才总结出来，她那是没气质。
但她是轻松的，是柔和的，没有这条街某些顾客的妖艳或者张狂，也没有怨气，她身上没有太冲的香水味，没有烟味儿，没有经常夜生活不正常人的怪味，她是谨慎的，是平和的，总之你不会把她往旁处想。她不开口，你会以为她是一个本地普通人；一开口，不是本地人，而那些年那个地方的人在我们这儿大多从事的是特种职业。
她和我们店里的气场是相投的，不得不说这个事情很有意思，一样的衣服挂在这个店铺你就想买，换个店铺你就不想试。总之朴实而标致的她成了我们的老顾客，我们老板娘的规矩是：推荐适合她的，因为看起来她也不像是很能挣钱的样子，推荐质量好而不那么贵的东西给她。
她就时不时来逛逛，有时候来了还说：“姐你去年（前年）卖给我的鞋还好着呢，稍微收拾收拾就有八成新，你说我还买不买新鞋啊。”我们三个导购总是在背后接话说：“买啊，新衣服新鞋换个心情呗。”大部分时候她是买的。
期间她也带一起的姐妹们来逛，然后那些女的有人买有人不买，有的人对她还挺没耐心，说话不太客气，她呢总是随和地笑眯眯地不多话。但是她自己呢始终是我们忠实的老顾客。
三四年后，有一次她带了七八个姑娘来店里消费，看着这些人比她年轻不少，那可真是一个个年轻活泼光鲜，一对比，我们才发现她真的是不年轻了。
等她们走了以后，我们议论起来：
“这个人其实如果结婚成家应该是一个顾家的好媳妇，怎么就从事了这一行呢？”
“她多大了？可能得快三十了吧？”
“不会吧，看着还是24、5岁的样子。”
“好像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这样，这都好几年了呀。但是这几年也不见她怎么变。”
“耐老啊。”
我们就都笑了起来。总之这人性格挺好的。
好像这话能传到她心里一样，过不久她来到我们店里，这次是跟着一个男的一起逛，挺高挺朴实的一个男的，长相不丑不帅，一看就是个打工的。
她给我们介绍说：“这是我老公，我们要回老家结婚了。”我们就都笑着恭贺她，不会因为从此少了一个老顾客而不喜，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她幸福。
大约半年之后，忽然在街上又看到了她，和一帮小姐妹们跟着逛女人街。我回到店里还跟别人聊起来，她们都说我看错了，那个她不是回老家结婚了吗，好几千里路，怎么可能又跑出来了呢，人家没准现在都快当妈了呢。
可惜，没过几天真的看到了她进到了我们店里，我们就笑着迎着她，跟她说话，给她推荐适合的衣服鞋子。她懒懒地坐在店铺中间的沙发上，脸色黄黑，她努力用粉底遮挡着，身上有了浓重的脂粉味道，这次看她分明就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岁月终究是不曾忘记她。我推荐了几款卖得不错的衣服，感觉她应该喜欢。不料哪件衣服放到她跟前她都说不喜欢，她自己抬头环视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抬手指了几件衣服要试，我就一直招呼她给她试衣服。她以前试衣服是不需要我们帮忙的，这次却架式摆了个十足，一会儿嫌我拉拉链手重了，差点碰疼了吧；一会儿又嫌我帮她脱靴子劲儿太大。她斜睨着我说：“小妹儿，这一年劲儿长了不少啊。”说实话，我在这条街上现在也算是名导购，加上我年轻漂亮，好多人以为这店是我家里开的，一般人还真不对我挑三拣四。要不是看着她曾经是我们喜欢的老顾客，我还真不这样伺候她。
我尴尬地笑着。她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抬头看着老板娘说：“老板娘，你现在眼光不如以前了啊。”
老板娘笑着说：“啊，没看上的？那就下次再来买。”
我们这个老板娘可真是，我赶忙走上去说：“美女，你穿的这个上衣是昨天刚回来的新款，但是顾客反响都特别好。你看看穿上不仅显肤色粉白粉白的，而且这个版型好，正好把你的腰身露出来，下摆也够飘逸，走起路来真是特别妩媚呢。你要是穿上了，那可是又漂亮又新鲜，独一份呢。”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小嘴还是那么会说，真会忽悠呢。老板娘，”她又对着老板娘说：“就这身吧，给我最优惠价啊！”
老板娘笑着说：“那你还用说，你在这儿永远是最优惠的价！”
“那个，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老板娘装作漫不经心实则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撇了撇嘴说：“回去了发现不习惯。还是习惯这边儿的气候。”
她付了钱匆匆走了。我们几个噌就聚在一起开聊。
“肯定是回家家里人知道了她是干这个的，然后没办法在老家待就又出来了？”
“我感觉她以后不会来我们这儿了，她以前基本不问价，本身我们给她也就便宜嘛。你看看她今天舍不得花钱又挑剔的样子。估计是她现在年龄大了挣钱难了。”
老板娘不愧是多吃了十几年饭，一针见血：“她眼睛里没有了以前的柔和，有戾气了。”
我们还真是无意中真相了。不久从她昔日小姐妹的口中得知，她回老家结婚，婚后一开始俩人感情挺好，她把自己攒的钱都给了男方，买车开店可是费出不少甚至一度还怀了孕。后来不知怎么的男方听了什么人的话，就骂她挣的都是脏钱，还动手打，时间长了，钱折腾光了，离婚。
小姐妹说：“她就不该回老家结婚。那男的当初表现的老实还那么稀罕她，听说这事以后往死里打呢。要是当初嫁个外省的，离老家离这儿两千里，不也可以开始新生活吗？”
谁会有前后眼呢？当初离开家乡，最后回到家乡，谁不是奔着更好的生活去的？只是事不遂人愿罢了。
我家附近有一个大市场，主要面对附近农村郊县的顾客，比女人街低了好几个档次，买东西全凭砍价。不过市场里东西确实全乎，我每次买猫粮、给我弟弟妹妹买学习用品玩具什么的爱去市场。我在市场里见到过她几回，每次她都在和卖东西的砍价，我都匆匆而过。
又是几年过去了，城市里这个群体渐渐消失了。而她呢？好多年没有她的消息，偶尔我也会想起她，希望她幸福吧。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